第八章 少年冉阿讓 (一)
又是尋常而無趣的一天。
上班,日常開會,做實驗。李慧弓著腰,半蹲在研究所一層的巨大直流式風洞內部,不住地爬進爬出。
固定模型,涂流場顯示用的特殊油料,安裝測量儀器,架攝像機。下班那一刻,脫下沾滿機油和紅色顏料的工裝,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散架了。她的四肢都在打顫,酸痛得抬不起來。
生鐵鑄成的四方形風洞門,至少得有二十公斤的重量,她一個人合上的時候,差點閃了腰。
開車回家的路上,腰椎隱隱約約的痛感,讓李慧很不舒服,她難得的點了一根紅塔山。這煙是三年前從國內捎來的,當時帶了一整條,現(xiàn)在就剩下這最后一盒了。一直放在副駕駛抽屜里,不舍得抽,唯有乏得很了,她才點上一根。
有些嗆人的煙草味迅猛地攻陷整個車廂。這煙勁大。尼古丁、煙焦油從肺部,沿著血管,一路擴散至大腦。她覺得好些了,至少緊握著方向盤的手不再發(fā)抖了。打開音箱,正播得是男女合唱的民謠 500 miles。
“如果你錯過我的火車
你應知道我已遠別
汽笛響徹一百里
我已離家五百里
我一文不名
我衣衫襤褸”
李慧跟著節(jié)拍,小聲哼著熟悉的旋律,今天是大風天氣,車窗外,道旁的樹枝被刮得不斷搖曳,葉子打著旋往空中飛。快到家門口的時候,街上傳來了尖銳的警笛聲。不遠處,紅藍色的燈光不斷地閃耀著,不好的預感浮上了她的心頭。
果不其然,一輛警車停在了家門口,旁邊站著幾個身著藍黑色制服的高壯警官。李把車停在路邊,快步跑了過去。
冷風宛如小刀,吹得人臉疼。
警車后,一個年輕黑人正被警察壓著脖子,反剪雙臂,制服在地。他已經(jīng)戴上了手銬。另一個還在掙扎,很快也被反剪住胳膊,撂倒在警車上。那黑人表情痛苦,一個勁地喊疼。押著他的白人警官見慣了這樣的場景,一邊給他戴手銬,一邊笑著在跟自己的同事喊話。
高檔社區(qū),日系車,年輕的亞裔女人。警察很快判斷出李慧的身份。
“太太,這幾個毛賊入室盜竊。我們接到安保系統(tǒng)的警報,剛到現(xiàn)場。您最好退后,屋里還有個小賊。”有個中年人笑瞇瞇地向她解釋著。
說話間,一個壯漢押著亞歷克斯從屋里走了出來。男孩雙手被拷在身后,一個勁地扭著膀子,警察用力推了他一把,少年往前猛沖一下,踉蹌了兩步,差點摔在地上。
“放開我!我不是賊!”
“閉嘴,趕緊走!”男人又推了他一把。
亞歷克斯被推倒在警車發(fā)動機前蓋上,身后的警察按住他的腦袋,狠狠地往余溫尚存的車蓋上按了下去,少年金色的頭發(fā)從那人短粗的五指間露了出來,在風中無力而凌亂地飄蕩,他的半邊臉瞬間紅了,整個人還在扭動著掙扎。
“你他媽聽不懂人話嗎?!我不是賊!”
“不許動!再動就是襲警!”這句話沒說完,已經(jīng)有警官條件反射似的往腰后摸槍。子彈上膛時傳來咔噠一聲輕響。
李慧呆呆地看著,整個人都石化了。
她生平第一次親眼看到掏出搶來的執(zhí)法者,莫名有點兒腿軟。
亞歷克斯看見了她,沖她大喊。李慧嚇傻了,她的腦袋里面卡了殼,眼前的一切,就像寬帶卡頓時播放的電視劇一樣,一幀一幀地掠過。
她看見少年張著嘴,緩慢而無聲地吶喊,他的藍眼睛注視著她,目光里蓄滿了得救的希望;地上被壓住脖子的黑人已經(jīng)口吐白沫,正在努力地喘息,宛如一條脫了水的魚;一個年輕警察,在此刻,沖她拋了個媚眼,似乎在示意她,一切都解決了。
一個呼吸過去了,與畫面不同步的聲音像潮水一樣涌來。耳邊清楚地傳來亞歷克斯的呼喊。
“李,救救我!”
這句話,這個聲音聽起來十分熟悉,仿佛與她內心的某根弦產(chǎn)生了共振。
她在哪里聽見過他的求救,不是在現(xiàn)實中,她夢見過這個場景嗎?
“太太,太太!”年輕警察叫醒了她。
李慧眨了眨眼睛,終于緩過神來,“發(fā)生了什么?地上那個家伙,你們要是再壓著他的脖子,不出半分鐘,他就是個死人了。”
“還有,車前蓋上趴著的那個孩子,他跟我住一塊兒,不是小偷?!?p> 年輕警察露出了玩味的笑容,“你說他跟你住一塊兒?”
“太太,他可是個慣偷。您別被小畜生那張臉騙了,他身上的犯罪記錄可不少?!敝心昃傺a充到。
“別叫我太太,他是我從救助中心接出來的,你們先放開他?!?p> 按住亞歷克斯的警察抬起頭來,看了中年人一眼,松開了壓住亞歷克斯的胳膊,往后倒退了幾步。男孩直起身來,雙手仍然拷在背后,他直了直腰,沖著李慧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不那么凄慘的微笑,結果扯到了剛剛臉上刮出的傷口,疼得“嘶”了一聲,倒吸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身后的警察突然發(fā)力,一腳蹬在他的膝窩上,男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半身在慣性的作用下剎不住地往前沖,額頭咚的一聲磕在了柏油馬路上。
中年人給了年輕人一個眼色,他便站在了李慧身后,要反剪住李的胳膊。她扭回頭來,如同驚弓之鳥。
“你們要干什么?!”
“我們有權懷疑,你也是同伙。太太,我們想看看你的證件?!?p> “你們瘋了嗎?先放開我,就我這個體格,能做什么?!”她瘦的像個雞仔兒。
偷盜?她倒是擅長鉆地道。
“我住這兒,你松開我!”
“護照在車里,救助中心的工作證也在車里,副駕駛抽屜里。”她現(xiàn)在無比慶幸自己沒把那張沒用的工作證給扔進垃圾桶,“你們要查就查,我配合。研究所的工作證在我身上,我自己拿!”
年輕警察十分憐香惜玉,并沒使太大的力氣,按住李慧肩膀的大手還輕輕捏了捏。她感到一陣惡心,但很容易就掙脫了。從包里摸出證件遞給中年警官,李趕緊從地上扶起亞歷克斯,他的額頭都流血了。
這群土匪,哪里有半點兒執(zhí)法者的樣子。她在心里暗罵。
中年人點點頭,把證件傳給了自己的同事,李慧又在眾人注視之下,從車里翻出一堆亂七八糟的證明材料。警官們才放下戒心,中年人又變回了笑瞇瞇地模樣。
“給你添麻煩了,李女士,你確定,這個……”他指向亞歷克斯,眼神略過站著的男孩,仿佛看他一眼都多余,“他,是跟你住一起的?”
“我提醒您,他犯過不少事,盜竊、傷人、斗毆、危害公眾安全,您得考慮清楚,很可能,哪一天他就把您家給偷了,說不定還會捅你一刀。”李的臉色已經(jīng)很不好看了,警官撇了撇嘴,他俯視著她,壓低了聲音,“我只是提醒您,您實在沒必要包庇這個罪犯。就算您不介意,他對社區(qū)其他居民也是個隱患。”
亞歷克斯站在李的身邊,沒有人給他解開手銬,血流不暢讓他覺得雙臂有點發(fā)麻,看著身旁還不如自己高的女人,他心里翻涌過一股復雜的情感。
她露面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得救了。冥冥之中,他覺得這個人不會扔下自己。
他聽不清警官正在跟李說些什么,但一定不是好話。警官說得其實都是真的,他就是個罪犯。但這次不是他干的,他沒有想過去偷李的東西,他只想在這里好好生活下去。
可是,仔細想想,沒有人敢相信他吧?一個罪犯!
李的臉色很難看,她生氣了,都是他惹得麻煩。
她會趕他走嗎?或者,直接讓警察帶走他?
他不想離開這個收留自己的地方。他可以改的,為什么沒有人愿意信他一次呢?
“就因為我是個亞洲娘們,還沒有個白人老公?”李慧的眼圈有點發(fā)紅,她的聲音高了八度,而且在發(fā)抖。
“我住在這兒,你盡可以問問我的白人鄰居們,我是個給社區(qū)添麻煩的人嗎?是不是必須有白人作證,你才會相信我說的話?”
“我告訴過你三遍了,他是我昨天接出來的,他不是小偷,不是小偷,不是小偷!你聽不見嗎?你聾了嗎?”
“查我證件,沒關系的。想扣住我,我也沒有把柄。可你睜大眼睛看看,他腳上還套著拖鞋!你見過賊進家門光著腳穿拖鞋的嗎?!”
亞歷克斯愣住了,李慧發(fā)火了。他第一次知道,有的人在發(fā)脾氣的時候也是好看的。
“女士,您別激動?!?p> “你閉嘴,給他解開!”李一把揮開了警官的手。指著他的鼻子說,“別逼我告你種族歧視!”
“太太,也救救我吧?!北粔涸诘厣系暮谌碎_口了,“我是他邀請來的,我也不是小偷?!?p> 中年警官瞥向李慧,臉上的表情好似標注了一句話,叫做 I told you so。
“你認識他嗎?”李慧望向亞歷克斯,男孩搖了搖頭。
“我相信他,警官,麻煩您把地上那兩個人押走吧?!?p> “太太?”年輕警察開口了。
“女士!”李慧訂正道。
“您確定嗎?!”警官一臉不可置信,“我真的是為了您的安全考慮?!?p> “我確定,出了事我自己負責,你們趕緊把人帶走吧,我車還停在路邊呢,一會兒就得收罰單了。”李慧揮了揮手,她已經(jīng)很疲憊了。很快有人解開了亞歷克斯的手銬。
少年活動了活動手腕,因為缺血而冰涼的指尖漸漸暖了過來。
兩個人站在路旁,目送警車揚長而去。亞歷克斯似乎想解釋什么,李慧搖了搖頭,徑自去開車,把車停進了車庫里。
她從副駕駛又摸出了一根紅塔山,點燃。鎖好車庫門,臉上掛了彩的男孩兒還站在路邊,低著頭。
風停了,夕陽的余暉映在他孤獨而瘦削的身影上,像一幅靜止的油畫。
李慧叫了他一聲,沖他招了招手。
今天這場鬧劇,不是他的錯。
“回家吧,沒事了。”她說。
那一瞬間,男孩猛地抬起頭來。他注視著李慧,她站在陰影里,柔弱而又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