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星期六,今天是鮑勃離開救助中心的大日子。李慧一早就趕到中心,陪著他坐在空蕩蕩的一樓大廳。十點,兒童之家的車就會來到困了他兩年的地方,接走這個剛剛十三歲的孩子。
“你見過比利了嗎?今天是他生日?!滨U勃手里抓著棉衣的拉鏈,來來回回地上下拉動,“今年沒辦法陪他過生日了,你還記得我們上一次切蛋糕嗎?”
提到這件事,他抬起頭來看向李慧,臉上露出一抹懷念的微笑,“比利吃得鼻子上都有巧克力醬,還抹了一臉?!?p> “我還想吃蛋糕?!蹦泻⒌拖骂^,松開拉鏈,毫無意義地搓著手。
“你把禮物給他了?”
李慧愣住了,呆了片刻。
鮑勃又夢到比利了嗎?
“給了,他很開心?!?p> 她摸了摸男孩棕色的卷發,順勢把他攬進懷中。她靠著他,不敢低頭看鮑勃的表情。李慧仰著臉,憋住一口氣,淚珠開始在眼眶里打轉。
比利死了,昨天晚上死的。
李慧去探望他的時候,他還吊著最后一口氣。
也許人真的有靈魂,也許比利的靈魂一直沒有走遠。他只是身體睡著了,靈魂還滯留在給予他無限痛苦的世間,徘徊在肉體周圍。
李慧覺得很奇怪,當她把鮑勃的禮物,一個刻著兩人名字的精致打火機放在他床頭的時候,男孩的手指好像動了一下。很快,心電監護儀就響聲大作,醫生們沖進病房,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他死得并不痛苦,他停止心跳的那一瞬間,李慧并不感到難過,她甚至高興他終于從肉體的束縛中解脫了。
最后的時刻,他的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意。
他一定是真的喜歡那份生日禮物。
兒童之家的車開到了門口,一個矮胖的,面色紅潤的中年婦女下了車。她的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上臺階的動作略微有些笨拙,但腳步很急切。
“鮑勃,是嗎?”她雙手握在胸前,一雙圓眼睛閃閃發光,“多好的孩子,”女人伸出一只手,用力地跟李慧握了握,“我是凱特奧利佛,叫我凱特就行?!苯又⑽澫卵U勃平視,笑著同男孩也握了握手,“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鮑勃沒有說話,他看了看和善的胖女人,又轉頭看向李慧,依然有些緊張。這很正常,當未知的一切驟然在眼前鋪陳開來,任何人都難免覺得不安。
李慧沖男孩笑了笑,松開了拉著他的手,“去吧,沒關系?!?p> 男孩牽住了中年女人伸出的手,一步一回頭地往門口走去。
“會好的,會越來越好的。”她在心里默念,看著兩個人向著灑滿陽光的門口走去。
快要走出中心大門的時候,鮑勃一把掙脫了胖女人,扭回頭,跑著撲回了李慧的懷中。
“我會想你的?!彼穆曇魩Я嗣黠@的哭腔,“你還會每周去看我嗎?”
李慧拍了拍男孩的后背,“放心,你需要,我就在?!?p> 男孩踮起腳尖,貼近李慧的耳朵抽抽噎噎地輕聲說道:“能不能幫我最后一個忙?”
“你說?!崩罨巯蚝笱隽搜錾碜樱粗蕹蓽I人的孩子,用手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珠。
“如果亞歷克斯去找你,你會幫他嗎?”鮑勃壓低了聲音。
李慧想起一周前自己跟杜克太太的那番對峙,心中一緊,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鮑勃透過淚水看到李慧的表情,一下子慌了神,“他真的不是個壞人,你相信我,你們只是不愿意去了解他而已。”
“李,你跟那些人不一樣,相信我,他真的是個好人。他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最相信的人?!蹦泻⒌臐皲蹁醯难劬锖钊穗y以拒絕的期待,“你會幫他的,對嗎?”
李慧看著他,心里一陣陣發慌,但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我答應你,如果找到他,我一定幫他。”她摸了摸男孩的頭,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好好學習,記得給我打電話,有時間我就去看你?!?p> 把鮑勃送上車,目送著印有兒童之家鮮亮標志的橙黃色面包車遠遠地離開救助中心,李慧松了一口氣。
一種奇異的沉重而又輕盈的感覺充盈在她的心間。她卸下了一副重擔,心頭卻又好像壓了一塊巨石。走在路上,她覺得自己的腳步就像浮在云端,坐回自己那輛本田車的駕駛座,她點燃了一支萬寶路。
白色的煙霧在不透風的車內盤旋著開疆擴土。李慧把車窗打開一個小口,風擠了進來,瞬間撕碎了煙霧凝結而成的幔帳。
鮑勃走了,比起救助與被救助的關系,李慧覺得那個男孩更像是,孤獨而平淡的生活中陪伴自己的一個小友。眼見著救助中心最后一個與自己相熟的朋友奔向更好的未來,她當然是高興的,可分離使喜悅蒙上了陰影。
人這一生總在路上,在路上就難免會孤獨。
掐滅香煙,李慧發動了車子,她今天沒有加班的心情,一路往家趕。
她住在市郊一個不錯的社區,離工作的力學所有一段距離,大約二十分鐘的車程。對于李慧一個人而言,房子的面積大得離譜,兩層小樓帶閣樓和一間小小的地下室,那是自己原本的導師奧古斯都教授一家的住處。教授離開國立大學后在美國找了份教職,托付李慧順便幫忙看房子。因此盡管地段不錯,配套設施齊全,甚至有全套的安保系統,她要付的租金卻十分低廉。
奧古斯都教授是不會再回來了。
對于一個老師而言,拋下還未畢業的學生就跑路的行為并不道德。但李慧理解他,她從未因此怨恨這位老人。養子本的離世對這位年近耳順的教授是個莫大的打擊。以至于,他在加國停留的每一天都變成了對精神的一種殘酷折磨。他做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疏導,也開始依靠藥物試圖振作起來,可惜所有的手段都沒有見效。
談到本,李慧對他并不很熟悉。只知道這個年輕人原本也是救助中心的孩子,七八歲的年紀被教授收養,瑪麗對他的評價是熱愛交際,開朗又聰明。李慧來到加國讀書的時候,他正在南部某個大城市讀大學。
大學對于剛剛脫離家庭束縛的年輕人而言,即是急速成長的鍛煉場,也是放縱自己的好地方。愛交朋友的本很不幸地選擇了一些錯誤的陪伴者。他充滿無限可能的生命最終停留了在草長鶯飛的加國春末。
吸食致幻劑,車禍,尸體只剩半邊腦袋和一條腿。而就在這條生命消逝的一個月之后,加國政府進一步放寬了藥品管制。大麻合法了。教授一病不起,最終拖家帶口,遠離了生他養他又讓他失望絕望的故土。
回到家,打開房門,李慧覺得這間屋子空得嚇人。安靜的社區顯得格外壓抑。她什么也不想做,只感到疲憊。當天夜里,躺在橡膠床墊上,她又一次失眠了。
睜著眼睛看向黑暗中,借著透過厚紗窗簾的微光,她環顧自己的臥室,摞在屋子一角的那些書有著比灰黑的夜色更深的輪廓線。她坐起身來,下床,拉開窗簾。今天是個陰天,夜空中看不見月亮。李慧走出臥室,摸索著下樓,打開了餐廳的燈。
暖黃色的燈光籠罩著她。深夜,開著暖氣,還是覺得冷。
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吞下兩個地西泮,李慧拉出了餐桌旁的椅子,坐了下來。不知道為什么,比利死前那個平靜而又放松的笑容又浮現在她腦海里。
“他超脫了,”李慧是這樣想的,“也許死亡最終給予人的就是超脫,脫離痛苦,超越羈絆,走向永恒的安寧?!?p> 永恒的安寧,這是神賜予逝者的祝福?;钪娜擞肋h也沒有機會染指。
藥效很快,半個小時后,困意襲來。李慧的眼皮開始發沉,混沌中,她好像看見了無數個幻象,教授,瑪麗,僅在照片里見過的本,杜克太太,今天見到的那個胖婦人,死去的比利,活著的鮑勃,還有那個金發少年,都站在了自己眼前。
啊,那個漂亮的金發少年!
他站在人群中,無聲地向她伸出了手……
“救救我”他說。
不一會兒,李慧就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