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忘川身后的副將莫連牽著安車遞還給陸白羽,陸白羽讓琳瑯上了安車,自己則笑色迎人與紀忘川并肩而行。
紀忘川問道:“驪山北麓一帶素有匪患,陸公子怎么會來此處?”
陸白羽支支吾吾,不能直言相告,只好打馬虎眼。“我們陸氏茶莊的生意南來北往,在下來驪山北麓看看地形,籌計著茶莊生意可以往秦嶺以北方向拓展。”
紀忘川瞥了眼,透過車廂壁上滑開的一條縫隙,看到琳瑯從從容容地正坐在安車上。紀忘川不動聲色的收回眼神,繼續與陸白羽說道:“孤身前來,只是為了家族生意。陸公子真是勤勉之人。”
“論勤勉,豈能及大將軍一二。大將軍漏夜懲辦山賊,若非大將軍這份勤勉,恐怕在下和琳瑯都會喪于山賊之手。”
琳瑯偷偷推開車壁上的窗子,慢慢再移開了一線的距離,從那狹窄的視線里正好看到紀忘川英挺俊朗的側面。他的棱角較尋常男子更深刻些,精致完美的五官,秀頎挺拔的身形,一身魚鱗甲令他看上去如天神般威嚴貴重,他一定出身于簪纓世胄,得天獨厚的霸氣讓琳瑯根本移不開視線。
陸白羽與紀忘川一通客套,然后天南地北的瞎扯。琳瑯完全無法入耳,兩日車馬奔波,本想漏夜逃跑,遇上山賊一陣周旋,差點以為清白不保,卻在最最絕望的時候,遇上最體貼的人。可那人看起來如此高不可攀,他冷若萬里寒冰,卻會問她一句“弄傷了嗎”,問完又是一陣自惱后悔的羞澀,恐怕紀忘川自己都沒有發現,月光沒有為他遮蔽兩頰上的紅云,就這樣落在了琳瑯眼里。
一行人馬來到農舍已近子時,一勾慵懶的新月斜斜垂在天邊。
陸白羽捂著胸口咳嗽起來,琳瑯趕緊遞上白帕子,陸白羽掩口只是一嗆聲,落下了一灘血漬。
琳瑯見血心底一陣反胃,眼光木訥地看著白帕子上的紅血,說話的口吻有點癡癡呆呆的。那是她心里的魔怔,她見不得血。“少爺,你傷哪里了,疼嗎?”
陸白羽連忙捏起帕子,打起了馬虎眼。“別擔心,我很好,挨了頓打,難免有點皮肉傷。”
琳瑯雙手扯著,手足無措。“怪我。”
“別瞎想,大老爺們流血受傷都是尋常事,紀大將軍是戰場上摸爬滾打上來的,在他眼里,我這點傷算得了什么,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紀忘川遠遠佇立在旁,不想看一出你儂我儂的戲碼,但陸白羽卻朝他飛來一眼。陸白羽浮笑地走到紀忘川身邊。“大將軍,我知道你們行軍打仗的隨身都會帶點藥,可否借來一用?”
紀忘川從蹀躞帶上取下金瘡藥。“陸公子,看你傷勢不輕,在下替你進房敷藥。”
陸白羽連聲謝道,領著紀忘川走進東邊的臥房。他邊在前走,邊回頭跟紀忘川囑咐。“琳瑯怕血。”
紀忘川是何等精明之人,他能看出陸白羽對他頗有敵意,卻看不透緣由在何處。
懷化大將軍是龍虎精猛的大將軍,治軍嚴明,此行隨帶的一列輕騎各個都是嚴謹克己的精銳。琳瑯拾掇了農舍里剩余的兩間房給紀忘川手下的士兵暫住,被收押的山賊住在農舍偏西角落,由守夜的士兵輪流看守。
一所偏遠的農家院子統共只有四間房,其中一間廚房,一間陸白羽的臥房,其余兩間房已經被琳瑯安排給了紀忘川的士兵歇腳所用。
琳瑯從水井里汲了一桶水,提到廚房里生水烹茶。
半個時辰后,紀忘川從陸白羽的房中步出,隱隱嗅到夜間空落落的農院里飄渺的茶香。
他怔然看著月下琳瑯舒展眉眼朝他微笑,沖他招了招手,見他巋然不動,倒也不慍怒,從廚房里搬出兩張小杌子放在院子里一處石桌旁,然后禮貌地伸手示意讓紀忘川落座。
琳瑯見紀忘川面色陰沉,怕自己所為惱怒了紀忘川。“大將軍,琳瑯見將士們行路辛苦,連夜抓捕山賊救了大少爺和琳瑯,就自作主張請他們入屋暫作修整。您放心,您手下的將士們自行分配好了守夜時辰,那些山賊在院西邊,有人輪流守著,插翅難飛呢。”
紀忘川嗯了一聲,坐在了杌子上,琳瑯依舊笑眼如絲。紀忘川冰冷的心窩,好似被這份無邪的笑容捂熱了一些。
琳瑯問道:“大少爺的傷勢,要緊嗎?”
紀忘川隨意回答道:“斷了兩根肋骨,回府靜養幾日就好。估摸他實在太累了,已經睡下了。”
琳瑯聞言心口猛然一震蕩,她是斷然不能回陸府了,陸白羽是陳其玫的獨子,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也許她真是跟陸白羽八字不合,每回一起出門陸白羽都會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掛彩,這一次更是斷了肋骨,要是跟著回了陸府,陳其玫不發話,蓉姑姑也會把她的肋骨給折斷了。
紀忘川問道:“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陸白羽對此行的目的守口如瓶,琳瑯不便做其他回應,只好推說道:“少爺的打算,我不清楚。”
紀忘川心知若是這么溫吞的問法,定然是套不出真話,適才他替陸白羽寬衣敷藥時,陸白羽隨身除了攜帶錢袋,再無其他物件,可見人皮藏寶圖仍然在陸府中。
“大將軍。”琳瑯猶豫了一會兒,紀忘川不茍言笑,讓她無所適從,她想求紀忘川別帶她回陸府,可是話到嘴邊又實在難開口。
紀忘川冷澀的口氣,略帶溫吞。“你想說什么,可以直說。”
琳瑯揚眸看著紀忘川,誠摯溫柔說道:“今夜,恐怕要委屈大將軍一宿,這里統共只有四間房,一間給了少爺,兩間讓將士們休息,還有一間是廚房,烏七八糟挺亂的。大將軍不如去安車上休息,少爺的安車布置考究,關上窗闔上門,不透風挺暖和的。”
紀忘川脫口問道:“那你呢?”
琳瑯笑得眉目閃動,比北極星愈加明亮。“琳瑯粗枝大葉,哪兒都可以睡,睡在大灶旁,靠著秸稈窩著,還暖和呢。”
紀忘川眉心一擰,琳瑯與陸白羽關系匪淺,到底也是自矜身份,寧愿去睡廚房,也不去少爺房里搭鋪。
琳瑯見紀忘川不言聲,不知道同不同意她的安排,又喚了聲。“大將軍?”
“姑娘家,睡什么廚房,既然車上這么好,你去睡車。”紀忘川說話的口吻,如同行軍打仗排兵布陣似的,一個彎都不轉,直來直去,不容置喙。
琳瑯心口撲撲跳,如同藏了一只撲棱的蝴蝶,讓她感到震驚之余,卻又是莫名的溫暖。“那將軍睡哪兒?”
紀忘川態度生澀,說道:“從軍多年,在外夜宿是家常便飯,沒那么矯情,坐著就可。”
琳瑯輕手輕腳地走進安車,從車廂里取出一只盒子,手腳麻利地往廚房走去。紀忘川看著她嬌瘦的身影,鼻端忽而有些凝重窒息,這樣美玉般的姑娘,怎么會是伺候人的下等丫鬟?
轉瞬之間,琳瑯端出了一整套青花白鳥茶具,一柄茶壺,兩盞茶碗,歉然笑道:“大將軍,琳瑯陪您飲茶,可好?”
紀忘川搜索不出詞語來形容此刻略帶雀躍的心情,二十三年來,從沒有和一個女子相對落座,四目相視只有一臂的距離,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攬入懷里。這個女子一定有溫暖如春的體溫,可以融化他體內冰棱子那樣的脊骨。
他淡淡應了聲。“好。”
紀忘川垂首看著琳瑯皓白的手腕,那粗繩捆出的紅印子還留在手腕上。“手還疼嗎?”
琳瑯揉了揉手腕,笑道:“我耐摔打,粗實著呢,就這點皮外傷,不值當什么的。”
紀忘川心里泛起一陣酸楚,這么花瓣裁剪出的美人兒,在陸家都沒有好生照看著。“陸白羽,舍得讓你受傷嗎?”
“少爺管不了那么多,我只是陸府上的下人,有瓦遮頭就行。”琳瑯黯淡了目光,頃刻間,意識到這么聊下去話鋒不對。“大將軍,琳瑯給您泡碗茶,好不好?”
紀忘川點頭應允,琳瑯雙手遞給紀忘川青花白鳥瓷蓋碗。“這是陸白羽隨車攜帶的茶具?釉色光潔滋潤,釉面肥厚,陸白羽真的很會享受。”
琳瑯解釋道:“少爺是茶人,頓頓都要飲茶,而且茶具都是指定的,不然比餓肚子還要讓他難受。”
紀忘川不置可否的一笑,對于富家公子這檔子喜好,他不作評價。
琳瑯試探著問道:“大將軍,品品黑茶,你可習慣?”
紀忘川問道:“還有這講頭?”
“晚上喝黑茶好些,黑茶性質較溫純,不會影響大將軍的睡眠。論品黑茶,首選是云南普洱。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琳瑯頭頭是道的介紹起,“大將軍,您打開瓷蓋,普洱的香氣飄逸雅致,您聞聞。”
紀忘川禁不住琳瑯憨態可掬地請他聞聞茶香的熱情,大拇指和食指捏起了瓷蓋,一股子清雅徹骨的普洱茶香,令他如沐春風。“不錯。”
“其實普洱茶藝有很多講究,也很好看,只是,此處不便展示,只好請您品品茶,早點安眠。”琳瑯慢慢低頭,這一刻時光靜好,只好靜靜品茗,不多說一句,勝過千言萬語。這是陸白羽從未給她過的感受,可是下一次也許再沒有機會與紀忘川那么貼近,心中不免有些遺憾。
琳瑯為自己的遐思感到羞愧,紀忘川沉靜地品了口茶,欣然頷首,他很少笑,但是每一次笑都是那么驚為天人。“按照你的這套道理,晨起應該喝什么茶?”
“晨起喝紅茶,紅茶性格溫和,可以暢通血脈,祛除體內寒氣。”琳瑯抬眼正對上紀忘川盈盈明眸,“正午喝青茶或者綠茶,晌午時分肝火旺盛,青茶性甘涼,入肝經,可清肝膽熱,綠茶則入腎經,利水去濁,可消脂。”
紀忘川唇角一揚,笑道:“不愧是陸府的丫鬟,對茶經深有研究。”
琳瑯神色一黯,笑色僵硬在嘴邊。“是,奴婢是陸府的丫鬟,奴婢這點皮毛都是跟少爺學的,倒是在大將軍面前來賣弄,不自量力。”
琳瑯起身朝紀忘川曲膝一福,紀忘川張皇無措地一手按住琳瑯的皓腕。“在下失言。”
琳瑯恭順客氣,卻再也沒有剛才那番暢快純真的笑意。“大將軍并未失言,是琳瑯僭越了。大將軍乃是玉山之巔的人物,琳瑯如螻蟻,即便仰望都難以企及,大將軍不嫌棄,與琳瑯一同飲茶暢談,這是琳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琳瑯往廚房方向走,紀忘川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腕。“去車上睡,別讓我說第二遍。”
“琳瑯,不敢。”
紀忘川冷冽道:“你不敢去車上睡,卻敢違抗我的意思。”
琳瑯再不推辭,退開了一段距離。“多謝將軍厚意。”
紀忘川麾下的一隊輕騎率先押解山賊回當地府衙,紀忘川為了照看陸白羽和琳瑯的周全隨行護送他們回長安城陸府。
陸白羽本想推辭,但山賊之禍的前車之鑒,讓他心悸不已。橫下一條心,大不了快馬隨車忍個兩天,只要回到長安就能一拍兩散。
琳瑯整日都沉默不語,紀忘川隨行在外,陸白羽對她看顧益發謹慎,她出逃的計劃眼見難以成行。
陸白羽肋骨受傷,無奈只能整日臥在車廂內靜養,琳瑯坐在車前手執轡繩婉轉靈活地趨馬趕車。
紀忘川乘在高頭大馬上與琳瑯并駕同行,他偶爾側目看琳瑯,但琳瑯目光冷凝,只望向前方。
琳瑯回望了下車廂內,陸白羽均勻起伏的呼吸,顯然陷入了睡眠。琳瑯有些好奇,陸白羽自上車后一直處于昏睡狀態,從未見他如此嗜睡過。琳瑯不禁納悶道:“少爺怎么又睡著了?”
紀忘川癟了下嘴角,說道:“大抵受了點皮肉之苦,困頓些,多睡點也好。”
琳瑯贊同地點頭,短暫的交流過后,兩人繼續互不理睬。
紀忘川心情頗佳,一路上沒有陸白羽絮絮叨叨的打擾,他能和琳瑯安安靜靜地走上一程路。他為自己靈機一動的小手腳暗自贊嘆。臨行前,他給陸白羽上了一點金瘡藥,趁機在陸白羽晨起的茶水中放了點蒙汗藥。
山上松柏長青,壯麗翠秀,偶有山路崎嶇,紀忘川翻身下馬,拽緊琳瑯手中的轡繩引導安車的前馬。
走了一個時辰山路,終于到了平坦的地勢,道路兩旁楊柳依依,飛花飛絮漫天是,恍若搖晃了滿心的遐思。
這一程,多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可是,長安城就在眼前,一旦踏入城門,之前堆積起來的美夢,一下子就揚成了齏粉。
琳瑯醞釀了一路的話,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若是錯過這一次,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琳瑯咬了咬唇,給自己鼓了鼓勁兒,說道:“大將軍。”
紀忘川揚眉望他,此刻他明銳的眼眸里只有她。
琳瑯深深吸了口氣。“可以讓我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