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秘密工具
“唔?!”南居益不以為然的臉上閃過一絲意外,他凝神看向流里流氣的郭懷一,慎重的問道:“你……從半個月前向朝廷獻俘,就一直呆在廈門衛軍營里,而李魁奇的打敗仗是這兩天的事,你沒出門,如何得知的?”
“大人都知道了,我作為自家人,自然也要知道啊?!惫鶓岩稽c頭道,仿佛理所當然:“這是小事,大人無須在意?!?p> “小事?”南居益的眉毛挑了挑,心想這些雞鳴狗盜之輩,果然有些不尋常的道道,多半是在廈門衛的軍人當中參了沙子,有人通風報信,方才得以溝通信息。
他暗暗下了決心,這邊事畢,一定要讓俞咨皋好好整頓整頓軍紀,剔除那些里通海盜的敗類,不然朝廷的軍隊早晚會被弄成篩子,什么人也關不住,什么消息也藏不住。
“你說得不錯,這的確是小事。”南居益吁了口氣,冷然道:“那我們接著談談大事,看你年紀輕輕,真的可以代表李旦和本官談判?須知此事非同小可,一旦落實,就有無數人頭落地,若是說好了又做不到,一樣有人腦袋不保,大明朝廷的臉面可不是拿來兒戲的。”
他哼哼著:“別看李旦在倭國風生水起,這次又有獻俘之功,可朝廷若要拿他,也辦得到!”
“這個自然,南大人不說我也知道,只是我家老爺遠在平戶,大人想辦他也挺麻煩?!惫鶓岩恍ξ拇鸬溃稽c不落下風:“大人別看我年輕,可是信用好啊,在倭國,若是說起我郭懷一的名字,誰不豎個大指頭贊句:好男子!有信用!所以大人放心,我人就留在這里,要是大人覺得我們這邊有任何對不起大人的,隨時砍了我的腦袋?!?p> 郭懷一把右手化掌為刀,在自己脖頸間虛劃一下,動作無比鄭重,只不過一旦結合上他嬉皮笑臉的面孔,就顯得很兒戲了。
“你這狗命,能保證什么?”南居益不屑一顧,把身子朝后一倒,輕蔑的說道:“我看你還是回去,換個穩妥點的人來吧?!?p> “大人這就不對了,軍情如火,水火不留情吶?!惫鶓岩晃恍?,臉上露出兩個酒窩,此人本就油嘴滑舌,長得輕浮,酒窩一露常年混跡煙花柳巷的本質暴露無遺,只聽他對南居益說道:“大人大清早就帶著兵船心急火燎的趕往澎湖,想必是去督師的吧?”
他見南居益瞇眼不語,于是笑得更歡了:“我沒說錯吧?那就對了,我聽人說,澎湖之戰從年初就開始了,打了大半年,這都年末了,還沒完,雖然南大人胸有韜略,不計較一時得失,可這戰事拖久了,朝中必有不利于大人的言行,這就不好了,剿滅蕃鬼本是大功一件,可要是久拖不決惹來禍事,那就是弄巧成拙,大大的不妙啊。”
他說一句,就動一下肩膀,大概是個習慣動作,語速不快,聲音也不大,看起來就是個無業游民在恭敬的向朝廷大員稟報事項。
但就這尋常的語氣,落在南居益耳中,卻如重錘擊胸,震得他幾乎要暈厥過去。
這人哪里來的見識?他怎么知道這些事的?他真的只是個小海盜?
若不是極為洞察朝中動向,深知派系斗爭的殘酷,絕不可能說出這番話來,如果是個四品大員講出來,南居益還覺得不算太離奇,但偏偏是眼前這個貌不進人甚至非常猥瑣的小子講出來,那就太過驚悚了。
他覺得頭有些痛,嗡嗡的作響,于是用手按住了一側的太陽穴。
郭懷一還在繼續說話,南居益努力的去聽,昏昏沉沉的聽到他在說:“.…..所以大人要我回去換人,可以啊,我無所謂,就是耽擱了大人的寶貴時間,實在劃不來的?!?p> “行了,你不用再說了,軍機大事,你一介草民,懂得什么?妄自揣測,妄議國事,本官可判你絞刑!”南居益煩躁的打斷了郭懷一的話,很沒風度的粗聲道:“人不用換了,就你吧,你提的條件,本官會考慮,但是你們必須拿出讓本官放心的誠意來,否則,本官不會簡單的相信一個海盜的話?!?p> “大人要什么樣的誠意?”
“如今在澎湖,有三艘蕃鬼大船作祟,以堅船利炮阻我大軍,不得靠岸登陸,所以遲遲沒有拿下澎湖,若你們可以擊敗蕃鬼船,助我水師一臂之力,就算誠意?!蹦暇右嫦肓讼?,狡詐的咧咧嘴:“我可以給你一條船,你回去與你家主子說說,若是愿意,就來與我澎湖會師。”
這個條件,非??量?,荷蘭人的蕃船有多厲害,旁人不知,南居益是很清楚的,俞咨皋在澎湖徘徊了大半年,連本島的邊都摸不到,正是抵不過荷蘭人的大船,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從俞咨皋寫的戰報中的字里行間,南居益感受得這位福建總兵對蕃鬼船的忌憚畏懼,可以體會到蕃船的可怕,絕非一般海盜可以抵得過的。他現在之所以這么說,其實是在壓價。
就像做生意,壓價提價,討價還價,最后取中間值成交。
這是談判技巧,很粗淺的那種。
說完之后,南居益就穩坐不動,等著對方那個二流子還價。
他老神在在,心里慌但表面一點不慌,還猜想也許這市井之徒看起來懂得點江湖道行,其實是個裝模作樣的也有可能,恐怕沒做過生意,不知道怎么還價都不一定。
海盜嘛,懂些個啥?
若是能靠兩三句話就讓這伙海盜替自己賣命,那是極好的,呵呵呵。
南居益有些促狹的陰笑,正在低頭之間,聽到對面的人高聲的回答。
“那就一言為定,大人,其實不必回去征求我家老爺的意見了,來的時候,我已經得到許可,只要南大人要我們做的事情,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話說得斬釘截鐵,一個字眼一個釘。
南居益錯愕的抬頭,迎上了郭懷一認真的眼。
突然發現,這個二流子,居然不笑了,還嚴肅得很認真。
“呃?”南居益有些暫時的沒有回過味,愣了兩秒鐘,方才察覺對方的表態,實在堅定無比。
“你說,你們愿意去和荷蘭紅毛鬼正面對戰?”他覺得對方是不是沒有聽清自己的意思,于是簡練的重復了一下。
“是,大人,臨行前我家老爺就交代過我,只要大人能慷慨待我,那我們也不能小家子氣,荷蘭紅毛鬼跟我們本有仇恨,打他理所應當,所以小人斗膽,替我家老爺答應下來?!惫A義不笑的時候,小眼睛居然放出光來,一張瘦猴一樣的臉看起來多了幾分凝重,體現出一種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成熟。
看來這才是這家伙的本來面目,剛才的玩世不恭都是裝的。
南居益閱人無數,立刻有了正確的判斷,于是坐正了身子,微微瞇眼,用新的姿態,面對郭懷一。
“爽快!”他擊掌贊道,對方不還價,他也樂得高價拋售,反正不吃虧,也就不在意對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是事先說好,你們的船和人,必須在二十日內到達澎湖參戰,不然拖個幾個月,時過境遷,大明水師拿下澎湖的時候再來,你們什么也得不到?!?p> 他這是在打預防針,郭懷一答應得這么快,須得防一防在吹牛冒皮,嘴上說得歡,其實做起來慢吞吞,呆在遠處吼得山響,就是不上,李魁奇就是這么忽悠荷蘭人的。
不料話一出口,就換來郭懷一詭異的笑。
“不用二十天,大人,我家的船隊在擊敗李魁奇之后,就已經星夜兼程朝澎湖趕了,若比腳程,大概不比大人慢多少,也就是在這一兩天的時間,就能到澎湖外島,請大人招呼一下水師的官爺們,到時候讓條路出來就行了?!?p> 郭懷一的回答很流暢,很迅速,沒有作假撒謊的時間,直接就把話遞了回去。
“什么?!”南居益坐不住了,他站了起來。
想了想,他有些生氣:“小伙子,說話可要過過腦子,你別看本官和善,若是欺瞞本官可有雷霆之怒!”
“小人沒有敢欺瞞大人,句句是實話。”
“是嗎?”南居益冷笑,戳穿道:“我來問你,你在我的船上,如何得知你們的船隊正趕過來?大海無邊,沒有驛卒帶信,沒有商隊過往,你怎么知道的?不是想欺騙本官,又作何解釋?”
“大人,沒有驛卒,沒有商旅,也能通信的?!惫鶓岩宦冻觯骸霸瓉砟氵€是在置疑這個?!钡谋砬?,施施然答道:“其實小人之所以能被老爺和聶老大選中,成為押解蕃人俘虜過海的人選,是有一項本領,與眾不同?!?p> “有何本領?莫非你能驅鬼不成?”南居益冷笑起來,在甲板上走了兩步:“海水無底,除了鬼魂,還有什么可以供你驅使?”
“有鳥?!惫鶓岩徽\實的答道,他覺得這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小人能馴鳥,小人祖上,是泉州人,宋時曾在大將張浚的軍中當兵,學得一手馴鳥的本事,后來因罪逃到夷州落戶,種田為生。但這手藝祖輩相傳,一直到小人這一代,都不曾丟掉過。”
“馴鳥?”南居益莫名其妙的看著郭懷一,驚訝之下,兩手在身側飛了飛,無意識的做了個學鳥扇翅膀的動作:“馴這種鳥?”
“是海雕,很能飛很兇猛的那種鳥?!惫鶓岩挥懞玫拇鸬溃骸按笕艘娺^?”
南居益這才驚覺自己有失體統,趕緊把手放下來,沉著臉道:“本官沒見過!好,不管你會馴什么,既然你有本事與你們的船老大溝通聯系,那就趕緊去做,別誤了時間,你擔待不起!”
說罷,南居益拂袖而去,他覺得今天浪費了很多時間,跟這小子說話很傷腦細胞,說了半天也不知這廝到底能不能行,干脆走掉得了。
郭懷一卻興高采烈,覺得自己幫主子立了大功,達成協議一件,還不住在原地打躬作揖,高聲答謝。
親兵過來,催他下去,郭懷一才樂呵呵的回到自己居住的底艙。
在艙房里停了一陣,他抱著一個鏤空的竹箱又上了甲板。
他手里還拿著一小卷紙,紙上畫了一幅畫。
用畫畫代替寫字,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李旦手下可以拿刀的漢子中會識字的人很少,郭懷一能看懂漢字一到十,甚至能認得自己的名字,已經算是很有文化的人了,很難得的。
畫上描了一座海上的山,應該是座島,島上有一群高鼻梁的蕃人,島邊有三條蕃船,正對一群大明的水師船開炮。一支船隊在波濤洶涌的遠處劈波斬浪而來,船頭桅桿上掛著一面黑底白骷髏旗。
畫的質量不高,但很傳神,郭懷一對自己的作品非常滿意,他覺得,接到這幅畫的人一定能看懂自己的意思。
不過想了想,他又摸出筆來,在畫的上方,添了“二十”兩個字,又想了想,在十字后面,再添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天”字。
天字寫得極差,幾乎不能辨認,但郭懷一覺得很不錯,這是他最新學的,很有成就感。
“聶老大一定認得,他會夸獎我吧。”郭懷一興奮的想著,一如當初在平戶島大通商行的后院與李旦、聶塵單獨見面時的感覺,他感到非常的榮幸,能蒙兩位大佬看得起。
想著想著,他嘴角的笑意愈發的濃,帶著笑,他把畫卷仔細的卷成一個小小的紙卷,然后從竹箱里摸出一只健壯的海雕,把紙卷塞進雕腿上固定好的竹管里。
“小七,去,飛到聶老大船上去,你能找得到的,他的船很大,你也認得他的旗?!惫鶓岩幻5竦谋臣?,眼中都是溫柔和慈愛,仿佛在撫摩舍不得放手的愛人。
而這只雕,也極為漂亮,約有三尺長,兩側翅膀灰褐色,翼展足有近六尺,胸腹雪白,羽翼細密,爪子和嘴尖利鋒銳,一雙眼睛敏銳異常,被撫摩時親熱的把頭朝郭懷一身上蹭,像一只討好主人的貓。
“好了,飛吧,不要耽擱正事。”郭懷一把雕最后摸了兩下,將其朝天一拋,扔了出去。
海雕迎鳳展翅,翱翔長空,在天上轉了一圈,嘶鳴兩聲,認準郭懷一手指的方向,一眨眼就化為一個黑點,飛去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