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詳了大概有十幾分鐘，伯言蹙著眉頭，略糾結的從《飄零落雁》以及《山水之間》這兩幅畫作之間挑選出了前者。

　　“飄零落雁，筆法較之星河流暢了許多，同時光影細節處理的也很好，近乎完美，但讓我糾結的是《山水之間》的筆法較之前者反倒有些許不足，然而單從意境而言的話，《飄零落雁》又明顯早于后者”，伯言挑眉低聲自語道。

　　“飄零落雁應該是觀于真實的景象，山雨朦朧之際，大雁北歸，本想翱翔于天際的它們因為飛錯了航線導致彼此的方位錯亂，同時加之雨天的濃郁濕氣，壓迫感讓它們不得不垂翅低飛，山峰本身較之于《山水之間》的高峰又略顯低沉和平緩，甚至其中還有不少的低谷河澗，但又偏偏毫無水流的跡象，證明創作此篇的時候，溫老您正處于人生以及事業上的低谷期，成就與預期相違，而又風不調雨不順水不流，因此這幅畫的創作時間應該略早于山水之間”。

　　分析完之后，伯言略帶期待的抬眸看向了表情復雜的溫庭君，眼見溫老這副表情，伯言淡淡揚了揚嘴角。

　　溫老眼神感慨且復雜的輕嘆一聲，他苦澀點頭道：“那年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年，職場上的勾心斗角以及人際關系上的復雜詭譎讓我很難適應當時的生活狀態。再加上之后不久我父親出了車禍，癱瘓在床，需要人來照顧，而我又因為工作的原因不能陪伴他左右，當時真的是躊躇滿懷，站在人生的低谷處，我只看到了陰雨連綿，大雁低飛，根本找不到活著的出路”。

　　“創作出《飄零落雁》不久后，我父親離開了人世，兩年后我母親也因為悲傷成疾，含恨而終，悲憤交加之際，我辭掉了工作，開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那一年我走山訪水，幾乎踏遍了南方的所有山川河流，后來聽人說北方的山川更有攝人心魂的力量，我便買上車票背上察哈省，在滂湃浩然的北方山水之間，我重新找到了滋養自身的力量，同年，我重新提起了畫筆，在激昂的心潮影響下，我索性拋下了所有掛念，一心只求創作，卻沒想到在短短幾年的時間里，我竟然成了當時炙手可熱的畫壇新星”。

　　“所以溫老后來又創作了這幅《金錢落》，以沉淀自己逐漸浮躁激蕩的內心？”，伯言皺眉拿出了一張畫作求證道。

　　溫老微微頷首，眼中的沉思和懷戀之色越發濃重：“沒錯，當時的我就像是一臺小型印鈔機，聯想到我父親死的時候連棺材都買不起，再看看現在的自己，只需簡單的勾勒幾筆，就有大把名人送錢上門。我恨，恨這個社會無常的變化，恨這沾染有世俗氣味的銅臭，可我又偏偏無法舍棄這東西。后來我染上了酒癮，各種高檔名酒如喝水一般糟踐，同時被糟踐的還有我的心神以及身體”。

　　“再之后，我遇上了老何，他當年躊躇滿志卻郁郁不得寡歡，我們兩個經常聚在一起喝個爛醉，醉酒后他滿發牢騷，嘲諷世人不懂得欣賞自己，我則是拿著滿兜的鈔票隨意的揮灑，我想看看這骯臟不堪的東西，到底有多大的魅力”。

　　“而這幅《佳人消逝》以及《追悔莫追》，便是促使溫老你之后發生轉變，且遺憾終生的緣由？”，伯言言辭激烈，繼續挑眉問道。

　　溫老的眼角逐漸濕潤起來，他的眸子有些發紅，這些作品全部是他人生中無法割舍以及追憶的絕作，他挑出來只是為了為難一下伯言，并不覺得他能夠看懂每一幅畫作。

　　卻沒想到真有人能夠一點不差的把自己每一幅作品背后隱藏的真意都勘透。

　　以至于現在勾起了他全部的追思，到頭來悲傷難過的反倒是他自己。

　　“我這一生只愛過她一個人，但在我酗酒承歡的那幾年，卻徹徹底底忽略了這個一直站在我背后默默等待我回頭、并按照當年所許的那樣，抬著花轎娶她過門的女人，直到后來，她騙我說要離開，原因是她不想再等待下去，她認為一個只會靠酗酒來逃避現實的人，不再是她當年仰慕并鐘愛的那個翩翩少年，我很后悔，也為她戒了酒，重新振作了起來，但等我回過頭再去找她的時候，卻意外得知了她當年選擇離開的真正原因”。

　　說到這里溫老早已泣不成聲，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鋪滿淚痕，他沒去擦拭，而是選擇仰頭將眼淚倒流回去，同時借一杯辛辣的白酒來撫慰無限的悲思。

　　“這個傻女人，她得了胃癌晚期卻不告訴我，寧愿讓我許她是負心人，寧愿讓自己背上罵名也不愿意告訴我真相，我知道她是怕我承受不了她命不久矣的真相，又怕我愁上加愁，更離不開酒精的刺激，可偏偏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想能夠陪她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但命運偏要讓她一人承受這所有的悲慟，我悔啊，我恨不能殺了自己，可惜我不能，她做這么多就是想我好好的活下去，我怎么能辜負她的心意，讓她在天堂都還要為我掛念、為我操心”。

　　溫老的情緒越發激動，但他年邁的身體卻無法承受這種超乎本能的心靈上的悸動，他只覺得眼前慢慢黑了下去，在說完這句話后，他軟軟的倒在了地上，昏厥了過去。

　　“伯言，快去拿藥！在他臥室桌子上的夾層里”，何老焦急的攙扶住了溫老，他用手死死的掐住了溫老的人中，然后囑咐伯言道。

　　伯言微微頷首，小跑著沖進了溫老的臥室，還好何老對溫老的日常以及習慣熟記在心，又因為溫老本身不喜歡浮躁的玩物，他的臥室一目了然，一張單人床、一副紅木桌子還有一把木椅便是他臥室的全部擺設。

　　伯言迅速從夾層里取出了救心丸，往回走的途中他邊走邊往手里倒了幾顆，等到了溫老身邊后，他直接彎腰將藥送到了溫老的嘴里。

　　年老心衰的人最忌諱情緒激動，而速效救心丸則因其獨特的功效，成了中老年人的必備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