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自從得了調令,整個人就悶悶的。
那天傍晚遭了申飭,罰了跪,第二天一早再見她時,眼睛腫的只剩一條縫,像是被蜜蜂蟄了……
這少說也得哭半夜。若說垂淚到天明,對于我這小心眼的姐姐來說,也不意外。
其實,說她小心眼,不是指她心胸狹隘,而是她的心……很小。裝著門門道道的規矩,裝著對世界淺表的認知。
幾番吵嘴,只是彼此性格上的沖撞。其實我一點也不討厭姐姐,但我不確定她的想法……
從書房下了值,我順路去內官局找姐姐一起回去吃飯。
臨近月底,又到審核局內該月賬單明細,統計做賬的時候了。姐姐這幾天埋頭在賬房里,昨日回來的時候,菜已冷了多時。
我蹦蹦跳跳的跑進內官局大院,迎面碰見林作司、鐘作司大人,還有覃鳳儀大人。
“呀,是小菟兒,可是來尋你姑姑的?她方才去了承香殿。”
我趕緊乖巧的福身行禮,故意忽閃了兩下眼睛,把自己的表情凹的軟萌討好。沒錯,長輩們都喜歡晚輩這樣,她們管這個叫機靈,叫聰明。
到底礙著姑姑在,就裝一裝,隨了你們的意,讓你們高興高興又如何。
“大人們安好。菟兒是來尋阿秋姐姐的。”
林作司看見我喜歡的不行,就像平時我在路上看見了別人帶的小寵物。走上來就把手掌放在了我頭頂雙螺髻的中間,其實對于不夠熟的人這樣做,我有覺得被冒犯……
“這孩子我越看越喜歡,倒是叫內司大人近水樓臺先得了去。過幾日,這新選的一批小宮女就要考評,我得選個菟兒這樣的。”
另外兩個大人哈哈笑著。
我也抬頭羞澀笑笑。
一旁的鐘作司說:“方才與新選宮女們上課,本官問了她們一個問題——「做學問之時,若狀態不佳,該如何應對?」此刻,倒突然想聽聽你如何作答了。”
我抬眸看了看鐘作司,她是個頗為中性且冷面的人。這種人,心腸要比臉孔熱的多。
我便清脆軟語道:“回鐘作司大人,如果是菟兒的話,就把手頭的事兒先撂下。去水邊走走,玩玩水,或者干脆沐浴洗澡。因為水的意象為「智」,多跟它接觸,淤塞的頭腦,便流通了。”
“不過,這里的智,并非智慧之智。乃是世智辯聰,只算小聰明。就好比菟兒現在的回答,若有不妥之處,還請大人們多多指正。”
我閃著睫毛佯裝怯生,賣足了乖。
三位大人相視一笑,包括鐘作司的冰塊臉,也化開了一些。
林作司摸著我的小臉:“哎喲這小嘴兒甜的。這題啊,考的可不僅是答案,還有說話的章法。”然后輕拍了我的肩:“你姐姐在書堂后面的賬房,快去吧。”
我施禮告別,活潑的跑開了。
聽見身后覃鳳儀道:“如何?我就說了,這丫頭對答如流。說的話呢,還直往人心窟窿里鉆。”
鐘作司說:“這種也好。但我我選,還是想要踏實守拙的孩子多一些。”
林作司道:“嘿——,你這木頭疙瘩。”
……
后面說什么,就聽不到了。我小嘴一撅,有些反感。
仿佛她們站在長輩與上司的位置上,就可以像評價一樣東西一般,去評價一個人,而且語氣自然。
不過,我也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偏頗。我心中最真實的反映,還是太注重本源,而忽略體相。
有言道:道為體,術為用。有道者術能長久,無道者術必落空。
阿秋正在賬房忙的頭暈眼花,算盤珠子上都沾了汗。
這炎熱的天氣里,賬房又位置隱蔽,四下不透風,真是蒸籠一樣。
司賬有二,另外一個做的年頭久的,神態自若,得心應手。而剛剛來的姐姐,一副手忙腳亂。
在我軟磨硬泡之下,她終于愿意先回去用膳。當然,要帶著賬簿子一起。
她大概跟我一樣,對數學無能無力……
剛把筷子一擱,茶只喝了半杯,她就把一大堆紙紙張張的在院里的石桌上攤開了。
隨之而來的算盤聲七零八碎,不成一片,極顯生疏。
我趴在一旁瞧著,只見她算了一筆,記下。再算,再記下。如此反反復復,最后得出的總數,每次都不同……
她無奈之極,長出著氣,白皙面皮扭出的神情哀怨疲憊,眼睛茫然的看著前方。
廊下的冬休正在清潔著一大堆我房里的擺件玩物小人偶。每個拿出來細致的擦一擦,去去角角縫縫的灰塵。
當她看見了阿秋愁眉苦臉的這一幕,不禁走過來說道:“顏姐姐,不妨讓我替你算算?”
阿秋揉著太陽穴眼睛半睜,寥落的說:“你來,你來。”然后挪了屁股,坐旁邊去了。
然后,高能的一幕開啟了————
只見冬休一捋賬目,按順序利利索索往左手邊一碼。然后嘩啦抓過算盤,右手那么一扔,算盤在掌心之上打著璇兒凌空翻轉。
像是寶劍出鞘,于掌中挽了個花兒。當憑感覺那么一抓,算盤再到她右手的時候,已經調整為她認為最舒服的位置。
接著清脆響亮的算珠聲整齊有致,節奏歡快。像是鏗鏘有力的鼓點,直震懾每個人的心扉。
我看愣了,院子里的人也紛紛駐足。
冬休快速翻看左邊的賬目,口中默讀著數字,可謂雷厲風行。右手有如六指琴魔,完全不用目視算盤尋找算珠,一直在盲打。
速度之快,節奏之明,動作之風流倜儻,技術之純熟老練,大有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
我從來不知看人算賬能夠如此好看!
她并不用每算一個事項就暫時記下再匯總,而是心中有紙筆乾坤。全神貫注,凜若霜雪,藐周身萬物。
入耳的清音是一首動人心魄的樂曲,以翻飛的紙頁為伴奏,跟隨著拍子,在褃節兒處戛然為止,群響畢絕。
只見冬休輕吐一口氣,平常說道:“五月份內官局的總支出為九千三百四十六兩五分二厘。”
滿坐寂然。
就連剛剛回來的姑姑也在一旁站定,靜靜看了良久。
冬休見大家默不作聲,不好意思訕訕笑道:“怎么了?是擔心數目不對嗎?放心吧,我沒有算錯過一筆賬。”
我滿臉崇拜的站起來,雙手按著冬休的肩膀輕晃著她道:“人才呀!我的天吶!你太厲害了吧!”
冬休看見我的嘴張的能吞下一枚杏子,連忙捂嘴嘻哈一笑,雙頰泛上紅潤道:“小大人忘了?你還說過我出自商賈世家呢!這從小就接觸的營生,無他,唯手熟爾。”
院里其他幾個丫頭也圍上來一些,唏噓贊嘆,夸獎著冬休。冬休被突如其來的推崇搞的有些懵。
姑姑也笑了。
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如此這般的笑容。這是一種認可。
端午祭我拿了「開經偈比賽」魁首的時候,她雖然也是笑著,雖然也高興,但不一樣,不夠真實認可……而現在,她認可了冬休。
只見姑姑走過來,注視著冬休。在我的印象中,這樣的注視也是第一次。
冬休有點緊張。
姑姑面帶笑意說:“很好。務必保持。”然后又對她點了點頭,便徑直回正房了。
姑姑此話,字雖不多,卻有分量。冬休聞言,全然處在受寵若驚里了。
而此時,沒有人能夠有空顧得上阿秋的喜怒哀樂。我不經意的一轉頭,才發現一旁的她拉著臉,神色落寞,情緒已跌宕下去了。
“無名小卒”借著她的差使臨場發揮,游刃有余毫不費力的成了主角。她的痛,誰又能知呢。
一錠銀子二十兩。
上次拆開給了冬休十兩,又買了些零食玩意,所剩并不夠付給鹿呦鳴的。于是,我溜了溜眼睛想了想,瞄上了比賽得的獎品小金佛。
小金佛自從領到,便被供在了正屋的前廳里。無人的時候,我溜了進來。在佛祖的蓮花寶座上,我每隔一片花瓣,就掰下來一片。這樣均均勻勻,才不會被輕易發現。
“佛祖啊佛祖,您都懂的。信徒小菟子一來是為了查實白憲昭鬼魂所說的話和張采女之事的玄機。二來呢,甜甜貓不是要生小貓咪了嘛,我需要用錢給它準備羊奶。有朝一日,條件允許,再莊嚴您的法相。”
我口中呢喃。揣好了金花瓣,給佛祖呈上一杯清水,表一表小菟子的用心,如水純凈,絕對不是自私自利而為之。
水有八德,清水供佛,平等清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