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四點的天,藍湛湛的像一片海。
她們走在路上,邊走邊說起這些年遇到的事。
許許的檢測報告沒什么問題,只說有點超重,無奈的把自己的檢測報告放進包里后,跟隨著六六走來了這個地方。
許許想起有一年,于先生也是帶她來過這個地方,那是他從小到大的家。
“……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清醒,清醒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許許有點疑惑的聽著六六說的話,但沒有打斷六六此刻的肺腑感言。
那條走向他們出租房的路,擁擠,偏僻,臟亂,早上下過一場小雨,到下午時分,太陽出來,巷子發出一股臭味,許許捂住了鼻子。
天有多純凈,地有多骯臟。
一雙潔白的鞋子,踩在這片地帶,就臟了。
許許皺了皺眉頭。
心頭略微焦急,想著怎么還沒到。
“老師,阿莫林下暴雨那年,你是不是還在山上。”
許許停住了腳步,前面帶頭的六六也停下來,轉頭問她,“怎么了?”
許許搖搖頭,“沒事,那年我確實還在上面。”但一句對不起,又總覺得不夠,“六六,你是不是討厭我。”
六六當即搖頭,“沒有!新聞我知道了的,但這些跟你沒關系。而且修路人已經受到法律懲處了,我恨你做什么。”
六六牽著許許的手繼續前行,但眼眸里卻還是有悲哀的神色。
“六六,你很難受的樣子。”
“有嗎?”
“有,很明顯的那種。”
哀莫大于心死,卻又殘留一點遺憾不甘于死的那種。
“可能我……”六六眼神晃了晃,“想我爺爺奶奶,還有舅舅吧。”
六六的回憶飛到了12年前。
那時的她剛剛失去爸爸,雖然有了新家,但那種幸福喜悅像車窗外的雨一樣凄凄慘慘的。
出阿莫林大山時,天色就開始大變,一直到他們出了大山來到山腳處的大道,他們才感嘆,“幸好沒遇到山體滑坡。”爺爺奶奶舅舅把話題轉移到認領手續的事,”都辦好了,六六,以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舅舅握著方向盤,轉過頭對她說。
她覺得自己應該像正常小孩子一樣表現的特別特別開心才對,但最終她只是僵硬的說了一聲謝謝。
舅舅知道她還不習慣,只是安撫道,“沒關系的,慢慢來。”
爺爺還是板著臉,奶奶就握著她的手,輕輕拍著。
一個天雷轟炸下來,某處山體被劈開,雨繼續下著,他們不知道危險已在前方,繼續前行,
隨著石頭滾動聲音越來越大,車體被砸到很多細碎的石子,他們已經無路可退。
山上剛剛被天雷劈到的大石用最快的速度滑下來,直直砸向他們的車。
慘叫聲被淹沒在大雨中,年輕的舅舅當場死亡,而那打從心里接受不了她的爺爺卻在危機時刻,死死的護住她瘦小的身軀。
她昏迷時分,夜幕降臨,雨還在下,水已經淹進了車里,巨石將車砸凹了,死死的卡進車身。一個黑影出現在車窗前,她以為是死神來了,他用錘子把車窗砸了,粗暴的推開爺爺,把她拉出來,然后夾小狗似的夾在他腋窩下。
她四腳朝下,用微弱的力氣掙扎著,在喉嚨里虛弱無力的喊著爺爺奶奶還有舅舅……
那男的沒有一點的憐憫之心,把她抱離現場后粗暴扔進他的車里。
然后開始打120報警電話。
他自己先行離開,帶她炒小路走了。
她在醫院接受治療,身體受了輕傷,只是喉嚨被玻璃窗碎片割傷,醫生在用鉗子一點點把她脖子上的玻璃渣挑出來。
她感覺不到疼痛了,她眼前全是舅舅跟爺爺奶奶躺在車里一動不動的畫面,她怒怒的瞪著紅了的眼看向男子,她忽然站起來沖向男子。
“玻璃還沒完全撿出來!”醫生急切切喊道。
“為什么不一起救他們!”她聲音完全嘶啞破裂,旁人根本聽不懂她在說什么,但男人卻看得懂。
他居高臨下的伸手壓住她的小腦袋,黑色的帽子下那雙貓一樣冷漠的眼向她靠近。
“你有車!你可以救他們!”
“你舅舅是當場死亡的,送醫院也沒得救。”
“……”
“至于你爺爺奶奶,失血過多,完全昏迷,又加上年事已高,就算送到醫院也救不回來的。”
“我不信!我不信!”她像小野牛一樣嘶吼著發泄著她執拗的憤懣,眼淚鼻涕卻不爭氣的一直掉,她不停的拍打著他,頂撞著他。
“我就是醫生,你愛信不信。”
“……”
救護車已經來到了這家醫院,她聽到了警鈴聲,搶救聲,她又一次沖出去,剛剛好遇上爺爺奶奶被車推進來,然后送進搶救室。
她抓住跟來的護士,問有沒有看到她舅舅。
護士擋著救護室的門,“我們的車到的時候,那年輕人已經死了很久了。對不起……”然后關上了門。
死了……她精神狀態游離著,剛剛舅舅還在呢,此刻就沒了……
搶救沒多久,醫生就出來了,她抓住醫生,想問情況,喉嚨卻說不出話,血卻一直順著她脖子流,染紅了她胸口一整片。
“沒救了,那兩個患者年事已高,要是年輕一點,說不定能就得回來。
她抓住醫生的手緩緩下滑,爺爺奶奶的遺體被推出來了,她手足無措的,她本來就還只是個孩子,為什么要讓她一夕之間面對那么多親人的死去!
她為什么要答應他們跟他們回家!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明明所有的幸福都應該跟她沒有一點關系的,她卻還是抱著希望想得到!
所以她受到懲罰了,死神把她剛剛出現的血脈親情又一次劃斷了。
“不要!”她死死拉住那兩張躺著爺爺奶奶的推車,撕心裂肺的哭喊著,“我錯了!”
旁人還是聽不清她說什么!一直在旁邊毫無作用的勸著女孩放手。
‘我就不該在這世界上的,如果我不在,那這一切的事都不會發生在你們身上了……’
黑衣男子又一次出現把她像小狗一樣夾起來,她奮力的推打男子,“你不該救我!不該救我這個天煞孤星!”
在旁人咿咿呀呀不成話的聲音,男子跟她有心靈感應般,全部讀懂了她此刻萬語千言的難堪跟痛楚。
此刻本該感謝的救命恩人,她卻痛恨無比。
但因他看得懂,聽得懂她的無奈跟悲哀,她越是從心里抵觸這個男人。
“你的懲罰,那就是活著。”
她徹底安靜了下來,任由他像抗死尸一樣把自己抗走。
許許氣憤填膺,“怎么可以對一個孩子說這些。這個人可真是的,虧他還是個兒科醫生!”
“但他人真的很好的,他只是被世界虧欠了。”話語間,那種心疼毫無遮掩,男人把她帶回了他自己家。
她卻跟男人性格上沒辦法磨合下來。
她像小野牛一樣倔強,而他像蛇一樣冰涼。
上廁所要關門,進屋要脫鞋,沒洗澡不能上床,沒刷牙不許睡覺,碗筷不能留過夜。
而她一來,把從大山里的習慣也一并帶來,上廁所忘記關門,他啪的一聲把廁所門摔上,她差點以為們要碎了。進屋她經常忘記脫鞋,帶著泥土的板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沙沙的聲響,他一過來強制性的就把她的鞋脫了,然后扔進了垃圾桶。她在大山最久一次可以一個月不洗澡,他每天晚上盯著她洗完踩讓她進臥室門,他來到廁所查看,發現她沒刷牙,又立刻將她像拎小雞一樣拎到廁所,看著她刷,她一邊刷,一邊惡狠狠的從鏡子里瞪他。
這個人毫無同情心,明知道她剛剛失去所以的親人,卻沒有一點安慰的話,只是僵硬的讓她按照他的生活習慣來生活。
可不知為什么,比起那些不痛不癢的安慰,男人這種生硬的,按部就班的規矩,卻讓她反而輕松了。
她第一次覺得不欠這個男人,只因為他對她態度嚴肅而不體貼,所以她反而心安理得的在他家里呆了很久很久,她唯一報答的方式就是替他洗碗,晾衣服,拖地,這些家務活對她來說已經是習以為常的小事,男人也沒阻止,可能是覺得這些理所應當。
也確實是理所應當。
但男人不喜歡她做的飯菜,好不客氣的說,“像給豬吃的,難以下咽。”
她野牛一樣的性子又發作了,“像豬吃的你就別吃!我辛辛苦苦準備了那么久,我還是個孩子!從會走路開始,家里的豬飼料都是我在弄的!
男人捂住嘴,跑去廁所,把吃的全吐了。
“……”
男人吐完,嫌棄的看著這個專門煮豬飼料的人一樣,挽起白襯衫袖子,開始準備自己動手做菜,完全不理會她此刻氣的跳腳的模樣。
他做菜很認真,像日本廚師。
等她吃到他做的東西的時候,她驚喜的發現這世間居然有那么美味的東西,剛剛他形容自己做的像豬飼料,好像已經很客氣了。
男人看著她吃的津津有味的樣子,想起了她的母親小時候,也經常這樣,吃到好吃的,就像捧著的碗里乘著的幸福里滿的快流出來,眼里的冰霜在一刻間消融了。
等她抬起頭時,男人才意識到斯人已逝,眼前人并不是是心上人,故又重新恢復原本的模樣。
擦著嘴,冷冷道,“吃完洗碗,洗干凈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