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孝靜帝武定六年，還是如今天保六年，我一個奴婢的生活都單調(diào)如一，不過是做活的地方從故廣陽王府挪到了當(dāng)朝宰相、尚書右仆射楊愔大人的宅里，若要強(qiáng)說差別，那就是四季帶給我的艱苦各有不同。

　　因?yàn)樯矸莸拖拢v然窮居鬧市也無人問津，我?guī)缀鯖]有朋友，身邊全是跟我一樣、甚至比我更苦的終日勞碌、夙興夜寐的奴仆。和我們歷任或出身貴胄、或身居高位而風(fēng)度翩翩、妙語連珠的主人們不同，貧賤的下人一天到晚總是耷拉著臉，除去“唉，哎，是”這些應(yīng)答管家們的字外，嘴里便再也蹦不出一個詞。

　　我雙手抵住井臺，俯身望著水中晃動的“浮光掠影”思緒縹緲，趁打水的機(jī)會偷得彈指一揮閑。今天是十六，我起得比平時更早來替烏桓人魯老四挑水，昨天我請了假去寺里燒香，是他幫我代工的，我早就答應(yīng)了一定補(bǔ)給他。

　　若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少年時，我一定會抱怨這老兄錙銖必較，絲毫不憐香惜玉的。如今我也歷經(jīng)寒耕熱耘，受盡人間辛苦，白天拿著沉重的斧子劈柴，曾經(jīng)的柔荑玉手已布滿老繭、爬滿青筋；晚上作為府上唯一的繡工，焚膏繼晷，一邊抱怨懷璧其罪、象齒焚身，一邊忙著描鸞刺鳳，日積月累，才剛二十出頭便有些眼花了。我們這些下人如此辛勞，“仨瓜倆棗”的薪水還是一成不變，如此看來，既然漲工錢是不切實(shí)際的癡心妄想，那么睡個好覺就是最大最真切的滿足了。

　　離開懷朔鎮(zhèn)已經(jīng)整整十二年了，我無法親自為爹娘掃墓，每逢朔望只能靠侍佛祖而盡孝心了。說來慚愧，我已記不清家尊和姊姊的容貌了，一來是時間久遠(yuǎn)而我當(dāng)年太幼，二來也是我那時太矮，終日都是仰著頭遙遙地看著他們的下頜……

　　偶爾我也會胡思亂想，爹娘都是非常虔誠的佛教徒，可我卻只覺得那些造像面目猙獰恐怖，敬而遠(yuǎn)之，那么佛祖會把我的祈福帶給爹娘嗎？

　　回到當(dāng)下，映入眼簾的是去年寒風(fēng)冷水在我手上留下的一塊塊紫紅色的凍瘡，現(xiàn)在天氣明明很熱了，可它們卻還不痊愈，依舊癢得厲害，我還抓撓不得！

　　每到柳絮飄舞的時節(jié)，我都莫名其妙地渾身奇癢無比，今年尤甚！我身上長滿了疙瘩夜晚輾轉(zhuǎn)難眠，將四肢抓得鮮血直流，癢倒是止住了，可這些“星羅棋布”的疤痕又著實(shí)礙眼。

　　“豆盧嬿容，你在磨蹭什么呢？耽誤了宰相大人洗漱你可擔(dān)當(dāng)不起！”管家大喊一聲嚇了我一跳，他的腳步太輕，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就像是突然間從假山里冒出來似的。

　　“這就來了！”我高聲答道，立刻撒下井繩打好水，卯足了力氣一圈圈地?fù)u著轆轤，不光雙手，連臉都憋紅了。

　　跑了五個來回，挑了滿滿一大缸水后我已筋疲力竭，將扁擔(dān)一扔，直接倒在柴禾堆上閉目養(yǎng)神，卻不料驚了一窩老鼠的美夢，任它們從我的身上竄過，逃之夭夭。

　　晚上我去給楊大人端茶時，無意間看到散亂在書案上的草稿中竟有句“殷士膚敏，淉將于京”，瞬間觸到我心中的隱秘，我盡力克制，可一滴淚珠還是不聽使喚地滾落，竟不偏不倚地墜入楊大人的茶中！我嚇得趕緊放下托盤，下跪請罪，楊大人卻只是笑笑，并不在意，他寬宏大量，當(dāng)場就原諒了我，肚中乘船可不是外人的奉承之詞！楊大人曾化名劉士安避難，陰入田橫以傳道授業(yè)謀生，因博學(xué)多才而被百姓尊稱“劉先生”。他智慧無窮，自然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留了面子沒有羞辱我這“亡國之人”。

　　我爬起身來又給楊大人換了杯新茶后便下去了。我們下人住的地方偏僻，白天大家都忙前忙后去了，回屋的路上鮮有人跡，我終于能無所顧忌地痛快垂淚，可到了傷心處，眼淚卻被憋住了，擠都擠不出來！

　　我祖上乃燕世祖諱垂，本姓慕容，為拓跋氏滅國時，先祖不愿隨其南遷漢化，而是打著為拓跋氏守邊為名北上懷朔。后來也不知怎的，拓跋氏竟然對我們這些亡國流民舉起屠刀，家祖見宗族后輩死得死、逃得逃，無奈之下，只得改姓茍活。早年間曾有些慕容氏的叛徒歸順了拓跋力微，被賜姓豆盧，意為“歸義”，陰錯陽差，恪守慕容傳統(tǒng)的忠正耿直之士竟要冒充奸佞小人茍活，真是莫大的諷刺！若不是六鎮(zhèn)起義，我們家族恐怕還要在苦寒之地默默偷生。

　　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是六鎮(zhèn)起義掀起的征伐巨浪，將我的父兄淹沒。他們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馬，熬成了下級軍官，卻同在一次戰(zhàn)斗中相繼殞命，我和姊姊(母親)在戰(zhàn)場上翻動了無數(shù)具尸體才將他們的尸身找到，尊其生前意志愿魂歸故里，花光了錢財才將他們運(yùn)回懷朔家鄉(xiāng)安葬，同時亦狐死首丘，讓他們永遠(yuǎn)地望著昌黎故土。記得那年元夕夜他們正吃著小菜、喝著小酒，父親突然嘆了口氣，說刀槍無眼，若是真馬革裹尸，一定要落葉歸根，姊姊還用責(zé)備他們大過年的不要說些不吉利的話，想不到竟一語成讖。

　　或許是從戰(zhàn)場上染上了尸毒，姊姊在回來的路上臉色就一直不好，安葬完父兄后，她便再也堅(jiān)持不住，直接倒在墳包上昏死過去。我問了許多老人一些草藥方子，湯湯水水的每天都熬上幾大碗，可是姊姊服下后仍不見好轉(zhuǎn)，身體反而每況愈下。她的模樣憔悴，病得可怕，眼窩凹陷、顴骨高聳，還時不時地發(fā)出長哮般的咳嗽，到了夜里更為嚴(yán)重。她怕我也染上怪病，不讓我靠近、照顧她，可姊姊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怎能離她而去，任她自生自滅！只要能握住她溫暖的手，我就不至身如浮萍。

　　父兄百天的那個清晨，姊姊也撒手人寰追隨著去了，幾天前她就跟我說近來總是恍惚地看到父兄騎著仙鶴來接她，應(yīng)是大限將至、命不久矣。他們?nèi)ノ鞣綐O樂世界團(tuán)圓了，留下我在這亂世中飄蕩。為了生存，我跟著流民乞丐一路南下。

　　中原的物產(chǎn)與我們北地六鎮(zhèn)相比品樣豐盛、種類繁多，可惜，沒有一個是屬于我這身無長物、手無寸鐵的孤女的。

　　一天午后，我餓得半死，模模糊糊地也仿佛看見了親人自日中駕鶴而來，心想如此孤單痛苦地活著，還不如一死了之與亡親團(tuán)圓。我閉上了眼靜候閻羅的手下為我的魂魄套上鎖鏈，卻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女子的呼喊聲攪擾。

　　“哎喲！”我的腿被人踢了一腳，疼得厲害。

　　撲通一聲，緊接著“哎呦”一聲，我睜開眼看，原來竟是自己把這狹路堵了將來人絆倒在地。

　　我忙著看看人傷著沒有，卻發(fā)現(xiàn)他不就是這一帶有名的流氓無賴嗎！我聞聲望向巷子盡頭，只見一名年輕女子正喘著粗氣跑來，再見這潑皮一臉緊張，撿起地上那精致的荷包就要跑。哼，這家伙一定是搶了那妙齡女子的錢被窮追后才慌不擇路也不看腳下了的。

　　要是平時我肯定對他避而遠(yuǎn)之，生怕惹上是非，可如今我連死都不怕了還會怕他？與其無聲無息地在這里餓死，不如幫幫那女子多會錢包也算死得有些價值，臨時也為自己積點(diǎn)陰德了。想到這，我不知是從哪來的力氣，竟又將其撲倒，摔掉了他一顆大門牙，眼瞧他頓時血流滿面。

　　很快，那女子就追了上來，緊隨其后的是一高大英俊的美髯男子。這無賴見狀，急忙掙脫了我，錢袋子也不要了，捂著嘴便跑，鮮血順著指縫直流。

　　我還了荷包，轉(zhuǎn)身欲走，卻沒想到這“破罐破摔、破釜沉舟”的見義勇為，竟會讓我兩度步入絕境的人生再次峰回路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