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外間安排妥當,隨念便直奔嫂嫂的院子。
她剛邁進院門,便被沖上來的安兒撞了個滿懷。
“小姑姑!”
“叫姑姑!你難道還有別的姑姑?”這破孩子,從小就愛叫她小姑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安兒揉了揉腦袋,姑姑還是這么愛捶人腦袋。他都又長大了一歲,不是小孩子了。
英瑛從后頭出來,見了她,微紅了眼眶,“安兒,讓姑姑坐會兒。姑姑連日奔波,肯定累了。”
隨念笑笑,走過去扶著她,“這才哪兒到哪兒。幸兒,你同夏月一道,去請個大夫來。”
幸兒望著仍掛在天上的月亮,訥訥道,“可是王妃,這天都還沒亮呢。”
“所以才讓夏月同你一道去請。”
這哪里是請?這分明是搶!
不待嫂子開口,隨念又解釋道,“不是我蠻橫,只是若等到天亮,恐有變數。”
英瑛點了點頭。
“姑姑喝茶。”
安兒端著一杯茶,遞到隨念眼前。他走過來的時候萬分小心,一滴都沒灑。
隨念老懷安慰,“小胖丁你長高了不少。”也不胖了。
安兒抬起還有些圓潤的下巴,有些驕傲,“姑姑以后不能再叫我小胖丁了。我日日習武,還能騎大馬,連我爹都夸。”
提起隨年,氛圍變得有些冷。
“幸兒,夜深了,快帶安兒去睡覺,我同念兒再聊會兒。”
安兒撅著嘴走了。
院子里只剩了兩姑嫂。
“哥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英瑛凝了眉,面上的疲色愈深。
“半個月前,你哥哥收到線報,淳胥有意跨過舒爾河尋釁。他集結了一隊人馬,想要在舒爾河設下埋伏。但五日后,就有消息傳來,說是那隊人馬失了聯系。一開始我并未多想。這個季節,越往邊境走,就越容易失了方向。從前這種事,也是時有發生。可又過了兩日,他麾下的副將帶回來一副馬鞍,我才意識到不妙。緊接著,陳家便接管了隨府,我也再沒有聽到過任何消息。”
隨念點點頭,這同她想的并無偏差。
“如此說來,那線報最讓人懷疑。可哥哥既然信了,定是多年培養的心腹。如今看來,這里頭怕是有不少彎彎繞繞。那副將只帶回來一副馬鞍,倒是個好消息。嫂嫂你別急,我來了,定能將哥哥給你帶回來。”
英瑛憐愛得握住隨念的手。她心中憂慮甚多,卻還要分出心思應付陳家的侍衛,這幾日,確實是精疲力盡。
“你來了,我很安心。我很擔心你哥哥,但我也擔心你。你是如何從雁城來的?”
隨念莞爾,“嫂嫂怕我是偷跑回來的?”
見嫂嫂面色凝重,沒有理解她這玩笑話,隨念趕緊道,“王爺他替我求了旨,令我同靖親王一同來金州查明此事。靖親王怕金州有變,命我領了人馬先行一步。最多明日傍晚,靖親王也來了。”
英瑛輕吐一口氣。隨家兩兄妹自來情深,她生怕隨念意氣用事,反害其身,那時候,她又該怎么同丈夫交待?
“看來,妹夫很是疼惜你。”
隨念重重點了個頭,兩個黑眼珠子放光,應道,“那是!屋外頭那幾個高手,還是他偷偷給我安排的,生怕我吃了虧。”
這下反倒讓英瑛哭笑不得,“你這丫頭,從來不知道害臊。”
這有什么可害臊的?隨念不解。轉眼瞥見嫂子平坦的腹部,問道,“嫂嫂何時有了身孕?也不曾知會一聲。我從幸兒嘴里聽到這消息,可高興了。”
英瑛反倒嘆了一口氣,“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這大半年,北境就沒消停過。我見你哥哥整日忙得腳不沾地,也不好同他講。”
孕婦最忌心緒不佳,隨念擠出個笑臉,朗聲道,“我隨家的兒郎,豈是那般禁不起風浪的?過不了幾日,哥哥定會平安歸來。然后陪著嫂嫂安心養胎。最好再給他添個女兒,兒女雙全。”
英瑛知道她在勸自己,也只得壓下心中的煩躁,勉勵一笑,“是呀,最好是你這般性子的,家里就熱鬧了。”
聊了一會兒,大夫請來了。
大夫常住金州,自然知道隨府是怎樣的人家。進了院門,便噤了聲,一副怕得不行的模樣。隨念看了都有些不忍,勸道,“大夫,我是個最尊師重道的主,請您來,只是為了給我嫂嫂號號脈,并不是為難您。等明日消停了,我還遣人將您送回去。”
大夫唯唯諾諾點了點頭。
這大夫瞧著是個沒精神頭的,但醫德還不錯。眼瞅著他凝神號了好一會兒脈,又望聞問了好一陣子,才緩緩道,“夫人郁結于心,胎象有些不穩。但夫人身子康健,服兩幅安神養胎的藥,再好好休息幾日,便無礙。”
隨念點了點頭,“勞煩大夫開個方子。夏月,將老先生引到客房歇息。今日且委屈老先生一日,明日定當送回。”
隨念扶著英瑛回了房,又叮囑道,“府外萬事有我,嫂嫂切勿憂心。我們隨家,還指著你和我哥,兒孫滿堂呢。”
英瑛被她逗笑,寵溺得捏了捏她的鼻子,“我是三生有幸,有你這樣的小姑。”
折騰了一日,隨念也有些累。她熟門熟路得走到出嫁前她住的屋子,里頭一切如舊。伸手抹了抹從前她做彈弓的桌子,沒有一絲灰塵。想來是嫂子有叫人悉心打理。心下一暖。
躺回那張熟悉的床,她卻突然有些想念蘇尋。嘖,人果然是喜新厭舊的。從前她可喜歡一個人睡了。從軍營里回來,最美妙的事便是將自己關在屋子里,睡他個天昏地暗。
如今,身邊少了一人,反倒不習慣了。也不知,那人離了她,睡得可香甜。
她微微合了眼,昏昏沉沉得睡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極短促的劍聲驚醒的。
這是夏月練劍的聲音。出劍速度太快,所以劍破空的聲音極為短促。
她掀了被子,批了件外袍,踏月而出。
月光映得那劍光似雪,襯得夏月一張臉,冷漠得緊。她好久沒有看到這樣凌厲的劍招,彷佛那舞劍之人都成了劍氣。
夏月見了她,卻收了劍,“吵醒你了?”
隨念院子前頭專門辟了一個練武場,從前兩人就愛在這處練劍。所以夏月才會信步至此。
“你很害怕。”
這不是一個問句。雖然她也很少見夏月害怕。可是小的時候,夏月也常常害怕。怕黑,怕痛,怕師傅責罰,怕隨家不要她。長大一些,她漸漸擯棄了這些怕,也收起臉上的表情。只一點,她在害怕時,會不自覺用右腳腳尖摩梭地面,這一點一直沒變。
不等她回答,隨念走過去,輕輕抱住她,“別怕。哥哥不會有事。”
那是在父親死后,就一直守護著隨家的哥哥。那是十五歲便征戰沙場的少年將軍。北部的寒風,他從小就知道是什么滋味。風一起,他就能分清楚,哪邊是太陽升起的方向。這樣一個人,絕對不會在戰場迷路。
除非,有人引著他迷了路。
但這北部,決沒有人能夠悄無聲息得取了他性命。
夏月在她懷里打了個哆嗦。似乎冷靜了一些。
隨念又拉住她的手,撒了嬌,“今晚你同我一起睡吧。我一個人,睡得也不太安穩。”
夏月沒有拒絕。
兩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隨念卻想起很多小時候的趣事。
“欸,你還記得嗎,你第一次同我隨軍,明明怕得要命,卻為了不被哥哥換下去,一直擋在我面前。”那時候夏月一臉倔強,拿著一把劍,殺得每個人都膽寒。
夏月也記起來了,無聲得笑了笑,“真傻。”
隨念也笑了,“是呀,你從小就傻,又傻又倔。但你想要做的事,總能辦成。”
“所以,這一次,無論是什么境況,你一定要讓我去。”夏月清冷的聲音,似乎沒有起伏,但卻很堅定。
隨念知道這是她的執念,她無法改變,只能成全。
“好。”
第二日陳家果然來了人,來的還是熟人,陳琰。
隨念打著哈欠出門相迎,見了陳琰,還親切拍了拍肩膀,“你怎么知道我回來了?還這么早就來拜訪,真是多禮了。”
陳琰昨日折了人,如今心情很不爽利。見了她一副將醒未醒的樣子,更是來氣,“寧安王妃回府省親,排場甚小,動靜卻不小。小人想不知道都難。”
這一聲王妃,倒是給隨念提了醒。她站直了身子,將雙手背在身后,做出一副長者摸樣,輕咳了聲道,“陳小將軍,你我在軍中一向平起平坐。而今,我現在是王妃了,是不是,也得在意在意這些個虛禮?”
陳琰挨了著悶頭一棒,只得惡狠狠道,“給寧安王妃請安。”
嘖嘖,這眼神,哪里是在請安,倒是想生啖她肉。
隨念起了身雞皮疙瘩,抖了抖肩,一副見了鬼的表情,“免了免了。咱們這交請,你突然這么客氣,我倒覺得瘆得慌。”
陳琰同她打交道這么多年,口舌上從來就沒占過便宜,所以也不與她做口舌之爭,只管說明來意,“我今日來,便是求證一事。”
隨念好脾氣得在一旁聽著,甚至還帶了些鼓勵他往下說的笑意。
陳琰忍下這口氣,繼續道,“隨將軍失蹤,下落不明。總兵大人擔憂隨府上下安危,特派兵護衛。可昨夜我得到消息,陳家派了的護衛,全都被寧安王妃殺了。在下想問,可有此事?”
“沒有。”隨念回得飛快。
陳琰一口氣差點提不起來!眾目睽睽、一清二楚的事,她怎么還能否認得這般干凈?多日未見,這臭丫頭氣人的功夫見長。
“那你說說,那七十名護衛,現在人在何處?”
隨念搖了搖頭,“你的侍衛去哪里了,我不知道。只不過,昨夜我回來的時候,發現有一伙黑衣人,正想破府而入,哪知道被我瞧見了。我是什么人?自來只有我劫別人,還不曾被別人劫過!這伙子沒腦子的惡匪,想是聽說我隨府中無人,只有孤兒寡嫂,可以任人欺負。哪里知道,半路殺出個金州一霸,將他們反殺了干凈。”
看著陳琰逐漸睜大的眼,隨念好心得拍了拍他的手臂,寬慰道,“別難過,天沒亮,我就差人報官了,人也送去了亂葬崗。我家里也沒什么損失,就這樣罷!我也不追究了。”
什么叫顛倒黑白,什么叫倒打一耙,陳琰算是見識了。看來講理是講不了,唯有動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