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明白海洛伊絲的意思。用腳趾頭想也知道,一路上不發生點什么才是怪事。從巴納德伯爵那么快就能在溫妮亞·洛伊爾的地盤上放火燒屋這點來看,通往王都諾頓的道路恐怕危機四伏、處處險惡。
機靈如諾亞,自然不會以為巴納德會相信他們幾個已經被燒死在屋子里。伯爵需要的只是在那個時間段屋子燒起來這件事。相比白天,看到的人更少,也更容易找理由——一段沒熄滅的蠟燭,一盞被風吹倒的油燈,隨便什么都成。
至于我們幾個,他完全可以抓住了燒死,再丟進已成灰燼的廢墟里去。到時候,伯爵會捏造怎樣的事實?
不過眼下,這些事情還不值得操心。溫妮亞從車廂壁上放下一塊木板作為桌子,把吃的喝的一樣樣放上去。
“請用吧殿下,還有諾亞先生,”女法官邀請道,“長夜漫漫,我們得吃飽了才有力氣趕路。”
蜜酒,葡萄酒,麥酒,鰒魚,凍鰻魚,香腸,火腿,烤云雀,烤鵝蛋,一罐罐蘸料、奶油和黃油,幾輪表面刻有花紋的精致奶酪,一段又松又軟、還帶著熱氣的面包。輪到諾亞嘆息了,溫妮亞在逃跑前倉促準備的食物不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能出現在餐桌上的。
鰻魚的樣子令諾亞有點惡心,他只切了點香腸和火腿,就著麥酒品嘗。溫妮亞為公主倒了滿滿一杯蜜酒,發出的香氣令埃隆在前面大叫:“我的好大人,記得給我留一點。”
“謝謝。”海洛伊絲接過杯子說。
“勞瑞娜,你現在……”一時順口,他叫錯了她,“抱歉,殿下,您現在對法官大人似乎……客氣了許多?我還記得您今晚臨行前的話。”
公主殿下嘗了口蜜酒,略微咂了咂舌頭:“是啊。今晚之前我在你們面前是勞瑞娜,旅行詩人諾亞微不足道的助手,當然想罵她就罵她,想揍她就揍她;可現在不一樣,我是艾格蘭的公主,王位的繼承人,要是還以這樣的態度對她,那不也太欺負人了嗎?我和奧列格可不一樣,想要揍誰就該用自己的拳頭,而不是用公主的名頭。啊還有,你們要叫我什么名字都無所謂,叫‘殿下’勉強也行,但千萬別用‘您’別的什么敬語來稱呼我。”
“這真是我們的榮幸。我會盡量照辦的,殿下。”溫妮亞道。
馬車略微顛簸了下,諾亞的酒灑了一點出來,他心中暗叫可惜。周圍的房屋開始漸漸稀疏,他們快要離開亞爾提那港了。“但這我就不懂了,”他喝了口麥酒,“僅僅頭發顏色變了,法官大人就認不出公主殿下了嗎?剛剛在競技場里也是,那情形,我覺得好像只有很少的人認識你。”對一位繼承人而言,這實在不可思議。
“很遺憾,諾亞先生,我過去一次也沒見過海洛伊絲殿下,”女法官道,“這么說可能不太準確,去王宮參加任職典禮時,我曾有幸見過殿下一面。那是在儀式現場,赫拉斯陛下親手為我配上天平徽記時,殿下也在。但是當時相隔太遠,殿下一身白裙站在天窗投下的陽光里,圣潔猶如少女下凡,我完全沒看清她是什么模樣。再說,”她笑了起來,“若非事先知曉,誰能想到這位下凡的少女和隔著監獄的門罵我兩個鐘頭都不帶喘氣的是同一個人?”
聽了女法官的話,海洛伊絲若無其事地又呷了口蜜酒:“不光溫妮亞大人是這樣。整個艾格蘭,見過我的貴族也沒幾個。”
“有繼承權的公主卻沒幾個人見過?”
“這個嘛,”公主放下酒杯,雙眼低垂,“就涉及那些隱晦的王室秘聞了。覬覦王位的王子,野心勃勃的權臣,為了拯救女兒而獻出生命的王后,流落民間的公主,這些故事在艾格蘭流傳了有十多個年頭。我還在上學時,這是我最喜歡和朋友們談論的話題之一,那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如此。我們時常互相開別人玩笑,說某位同學就是那位公主。我因為長相還行,經常被朋友們如此調侃。”
……長相還行?您可真是謙虛。諾亞這次灑出的酒比上次還多。
“結果,原來最會開玩笑的還是諸神,那位公主竟然真的就是我,”海洛伊絲趴到桌子上,“我……一夜之間,我突然就不是我了,變成好遙遠好遙遠的另外一個人。我的學校,我的老師,我的朋友們,我甚至都來不及與他們告別……我登上了一艘飛行船,我曾經多么希望能親身乘坐一次的、人類最了不起的造物之一,可那一天,我的心里只有忐忑,絲毫沒有愿望達成的喜悅。幾個小時后我就到了諾頓,并且再也沒有回到過亞爾提那港,直到這一次碰上諾亞。”
難怪,彩虹酒館的威斯先生算得上是相當熟悉她的人了,也依然不清楚她的身份。為了拯救女兒而獻出生命的王后,這是一句無法忽略的話。諾亞默默地舉杯,看來,我和她相似的地方比想象中要多。
“我……一開始我很害怕自己的新身份。剛到王宮那會,身邊都是些和藹的人,沒人會因為我早晨睡過頭或者逃課而責罵我,有漂亮的房間和柔軟的羽毛床,隨時隨地都有好吃的食物和喝不完的美酒。但我一直想念的,是光著腳在學校的噴泉里跑來跑去,彩虹酒館的烤土豆,還有回到家之后媽媽親手做的晚飯,”公主怔怔地看著酒杯,兩行淚忽然流了下來,“我,原以為已經永遠失去了那些。”
她說的媽媽,該是王后?不對,說不定是養母。擅自揣摩沒有意義,諾亞默不作聲地遞上一塊手帕。
拭去淚水,海洛伊絲主動說了下去:“當時每天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呀。直到有一天,媽媽帶我去見了母親的畫像。我自出生就沒見過我的生母,我很感激她給了我生命,而且是兩次,甚至連她自己的生命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我。或許是因為我身上流著她一半的血?你們大概不會相信,我第一次見到她的畫像時,根本沒人告訴過我她是誰,可眼淚就莫名其妙流個不停呢。”
就像現在一樣嗎……她又流淚了,諾亞的心在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