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誰打勝了?!”姜舊影目光灼灼。
“孫賊倒了,勝了!我們勝了?!”那年輕士兵情緒似乎有些過于興奮。
姜舊影又問道:““你們”是誰?你們的部隊呢?”
年輕士兵愣了愣,隨即哈哈狂笑起來,“我們就是我們!死了,全都死了,全是尸體,漫山的尸體!”
往回趕的路人怔了怔。
小聲嘀咕著:“這人瘋了阿……,那這仗到底是打完了沒有。”
姜舊影滯在原地,耳邊全剩那句“全是尸體,全都死了。”
柔和的冬風(fēng)輕輕刮在耳邊,她感覺渾身血液像是被凝住了一般,身體開始發(fā)冷。
“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萬一仗沒打完,現(xiàn)在回去,不是找死嗎?”
“這…………”
年輕士兵掙脫掉被抓著的衣袖,繼續(xù)邊跑邊喊著。
“勝利了,勝利了!”
“………………”
“哎,走吧,咱們也別回了,還是逃命去吧,這瘋子說的話,哪能信呢?”
“嗯!哎,你看那個人,她怎么往前面走了,她不知道剛剛那人那是個瘋子嗎?”
“走吧,什么時候了都,你還有閑心管別人!”
姜舊影順著前路形單影只地走阿走,走阿走。日上三竿,太陽越來越烈,生生曬得人身上出了汗。
她不敢停下腳步,她好像能聞見前方剛剛平息下去的戰(zhàn)火的味道。
不知走了多久,強烈地日光漸漸弱了下去,一會兒又隱到了山頭去。
一股陰冷地風(fēng)刮過來。
忽地,她停下了腳步。
她看到了,那人說的漫山的尸體——。
到處都是僵硬冰冷的尸體,泥濘的道路上時不時橫著只斷手,斷腿。空氣中彌漫著焦黃地味道。
燒焦的尸體,一具接著一具。
那些尸首,成堆地倒下,衣不蔽體,死不瞑目地。
那些尸首一個壓著一個,連著橫倒一排地。
蜷縮在戰(zhàn)壕里的,趴在泥潭里的。
翻身堆在炮筒上的,異首分離的……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那么絕望,麻木,空洞。她仿佛能感受到這些人臨死之前的掙扎,聽見他們絕望的吶喊。
“什么人?”一道生硬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后響起。
姜舊影緩緩轉(zhuǎn)過身,見身后一小塊沙丘后埋伏著一人。此刻,他半攀在地上,手上端著q,警惕地盯著自己。只是他胳膊上還纏著繃帶,額頭上的大片血跡鮮艷地凝固著,傷勢挺嚴重的樣子。
從對方灰撲撲的泥濘的衣領(lǐng)中,姜舊影勉強認出這是革命軍的標識。一時間,她緊繃著的神經(jīng)片刻松懈了不少。
她開口解釋道:“你別誤會,我只是來這兒找人的。”
“找人?這里都是尸體,你找什么人?”那人端緊了手上的q。
“他叫應(yīng)繚塵,大約兩周前,帶著部隊前來支援,你……認識他嗎?”
“應(yīng)繚塵?沒聽過,再說,這里上戰(zhàn)場的兄弟這么多,誰還來得及認識誰?”
“他……。”姜舊影絞盡腦汁,補充更多的細節(jié)道:“他是第十四軍的指揮員,兩周前,從京城南下和你們的…901師匯合!”
“對了,他還有個名字,叫池喬!”
聽到這名字,對方眉頭立刻鎖緊了起來。只是那握住q支的手微不可察地松了松。
姜舊影緊張地盯著他,期待著此人的答復(fù)。只是這次,對方并沒有立即給予答復(fù),而是用混濁的視線緊緊打量起她,問道:“你是他什么人?”
“親人。”姜舊影很快答道,隨即反應(yīng)過來,面上閃過驚喜,“這么說,你認識他?他人呢?現(xiàn)在在哪?”
對方聽過她的話,默默將q支收起。并緩緩從她面前的小沙丘站起身。
姜舊影這才看清他的全貌。
他的一條腿是瘸的,打著鋼板。
“我是葉班長,是池指揮手下的一名戰(zhàn)士。一周前,我們在池指揮帶領(lǐng)下,炸毀了敵方的物資補給。遭到對方反撲,那一戰(zhàn),我們軍隊死傷慘烈。”
“池指揮為了確保戰(zhàn)爭的勝利,給敵人最后致命一擊,以身犯險,昨天晚上,池指揮還有幾名戰(zhàn)士,在我們的掩護下,炸毀了敵軍的指揮營,還有他們士兵休息的營地。”
姜舊影沉默的聽著,臉色越來越蒼白。
“然后呢?”
回想起昨夜的慘狀,葉班長只覺心臟被人狠狠噬咬著。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猙獰的戰(zhàn)場,到處都是戰(zhàn)友的哀嚎聲,求救聲……,他們被敵人的殲擊機圍著進攻,無路可逃。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就這么像螻蟻那般被人輕易捏死。
想到這兒,他連喘氣都覺得困難起來。
“后來……。”葉班長深深呼了口氣,才繼續(xù)說道:“后來,前去炸毀敵軍陣營的戰(zhàn)士們,都沒能活著回來,包括池指揮……。”
“在池指揮他們炸毀掉敵軍的指揮營后,我們的援軍趕來了,戰(zhàn)爭在后半夜結(jié)束。我和另外幾名幸存的士兵去了敵方營地,找到了他們的尸首。”
姜舊影只聽見大腦嗡的一聲,一切都變得不真切起來。“他們的尸首……”
“敵軍那邊也死傷慘重,幾乎全軍覆沒,這場戰(zhàn)爭,以無數(shù)戰(zhàn)士們的鮮血換來了勝利,可我們真的勝利了嗎?真的勝利了嗎?”葉班長說著,痛苦地坐在了地上。
“你剛剛說,他們的尸首,誰?包括池指揮的嗎?”姜舊影輕輕地問出口,可仍是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
心臟劇烈跳動著,等待著被宣判最后的死刑。
葉班長緩緩點了點頭,說:“凌晨找到的尸首,今天早上埋葬的,池指揮不喜歡熱鬧,我特意將他背到了山上葬的。”
說著,葉班長從口袋里掏出一枚硬章,遞給姜舊影,“姑娘,既然你是我們池指揮的家人,那我就把他唯一的遺物交給你了。”
“這硬章是每個人身份的唯一憑證了,幸存的士兵會將不幸陣亡戰(zhàn)士們的硬章收存起來,然后再由部隊交由他們的家人,也算是一個交代……”
姜舊影雙手顫抖地接過,只覺手上沉甸甸的,硬章上簡簡單單刻著“池喬”二字,上面沾著的血跡已然凝固。
她緊緊握著這枚硬章,想從中感受片刻他的溫度。可這金屬冰涼的質(zhì)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如今,他已離她遠去。
一步之遙,她就能見到他了。
“帶我去山上,我要見他。”
———
“姑娘,就是這里了。”葉班長指著他早上剛堆好的墳?zāi)沟馈?p> 林間蕭條,此刻陽光盡數(shù)消散。只剩陰冷的寒風(fēng)。
姜舊影灰頭土臉,狼狽地站在這座無名墳前。隨后,她將那枚硬章深深藏進內(nèi)襯口袋,然后緩緩走到那座冰冷的墳前。
平靜開口,“應(yīng)繚塵,你絕不會這樣輕易死掉的,對不對?我不信你會就這樣死了。我們贏了,我們贏了!你知道嗎?”
姜舊影說著伸手一下又一下地去扒開墳,“我知道,你絕不會這樣死掉的,你說過你會回來的,對不對?他們一定是認錯人了,我知道里面的這個人一定不是你,對吧?”
眼淚簌簌掉著,姜舊影說著說著,一會兒哭,一會兒又笑了起來。
只是手上動作一直未停。
葉班長見此狀況,上前想要拉走她,可走近人跟前,卻終是沒忍心將人拉走。
他就這么站在一旁,看著這瘦小的女子,一下又一下地,將這新墳扒開了大半。
忽地,姜舊影停下了手上動作。
她摸到了,那是一雙冰涼的手!
可它的觸感是那樣熟悉,她愈發(fā)瘋狂地將周圍的土全都推開,男子清晰俊朗的面容再次出現(xiàn)在她面前,只是這回,他緊緊閉著雙眼,她再也瞧不見他那雙溫柔的雙眸。
聽他輕聲喚她的名字。
清醒地理智瞬間崩塌,她再也無法控制住悲傷的情緒,一下又一下的晃動著眼前已冰涼的尸體,嚎啕大哭起來。
“應(yīng)繚塵,為什么?!為什么你說話不算數(shù)?!你為什么不帶我一起走?!”
“為什么真的是你?!你不是保證過的嗎?!你不是說了一定會安全回來,好好站在我面前的嗎?!”
“你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說過的,不會這么輕易死的,為什么說話不算數(shù)……”
“你知道嗎?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們勝利了阿,我們勝利了阿,你為什么不睜開眼睛看看,你醒來阿!!應(yīng)繚塵?!”
姜舊影哭著,緊緊抱著他。她感受不到他絲毫的溫度。他的身體是這樣冰涼,明明他的懷抱是那樣的溫暖寬闊。
葉班長擦了擦臉上的淚,勸道:“姑娘,你也別太傷心了,讓池指揮入土為安吧。”
姜舊影緩緩低下頭,看著他毫無血色的臉,心疼的眼淚落在男子臉上。視線往下移,姜舊影猛然注意到他胸口處那道致命的傷口。胸口完全被子彈打穿,傷口流出的鮮血早已干涸,將他的軍裝染的鮮紅一片。
姜舊影心疼地撫著他受傷的胸口,眼淚又順著滴落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臉色是這么蒼白,連眉頭都緊緊皺在一起。他受傷時又在想些什么呢?也在絕望嗎?
男子胸口鼓鼓地,好像有什么東西咯著,姜舊影擦掉眼淚,將他輕輕平放在地上。
解開軍裝,姜舊影從他衣服內(nèi)襯摸索著,果真摸到一鼓鼓的東西,將東西緩緩掏出,竟是厚厚地一疊信!
她揉了揉眼睛,好讓視線看得更清楚些。
信封上,潦草字跡寫著,“舊影親啟”
一瞬間,她仿佛又看到那個淡定沉穩(wěn)的男子,俊逸地站在她面前。
眼眶酸了酸。
她打開信封,發(fā)現(xiàn)里面放著許多張信紙,她從中抽了一張打開。
男子熟悉的字跡展現(xiàn)在眼前。
“舊影,抱歉將你一人擱置在京城,對于我來說,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原諒我的自作主張,我知道這樣做困住不了你多久,但我希望,你能晚些,再晚些,巡著我的腳步前來。
我忙碌半生,一心只想著實現(xiàn)自己的革命報負,還這國家一個安穩(wěn)的明天,讓無數(shù)百姓都能安居樂業(yè),太平地活著。為此,我不惜忍辱負重多年。
只是,這場仗太難打,也太漫長。一年又一年,我錯過了許多,但我最慶幸地是沒有錯過你,雖然與你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但我已然很滿足。我只期望打贏南下這場戰(zhàn)役后,能和你安穩(wěn)地度過后半生。
只是前路漫漫,我只怕自己等不到那天。舊影,答應(yīng)我,如果此次我未能如約回來,你也要接受這個事實,好好活著。我看不到我們國家安穩(wěn)的明天,但我希望你能替我看到。
好好活著,不僅是為我,也是為了無數(shù)將自己的性命犧牲在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們的夙愿。
我唯一遺憾地,是從未同你一起度過一個平淡的長日。
舊影,山河有色,與月同輝。一切都會過去,往事如影,不必過于傷懷。
應(yīng)繚塵
1922.12晚
———
“不……,應(yīng)繚塵,這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有高跟鞋地聲音走過來,“小櫻,你怎么啦?!說什么夢話呢?!”
被叫著的女孩眼角噙著淚,恍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
她迷蒙地看著眼前的靚麗女子,發(fā)懵地問道:“你是誰?剛剛是在叫我嗎?”
女子身穿職業(yè)裝,盡顯窈窕身材,端著咖啡杯從她身邊走過,懶懶回道:“我是誰?江小櫻,你是不是睡糊涂了?!稿子交了沒?主編讓我催你呢!”
“阿?稿子?什么稿子,我早就不在報社做事了啊,你等等,我剛剛好像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對了!信!你看到我的信了沒?!”她張望著眼睛,手腳并用扒拉著。
“什么信?我剛剛過來,就看到你趴在桌上睡覺呢,你都睡兩個小時了,睡懵了吧你,還邊睡邊哭。”靚麗女子說著,端著咖啡走遠了。
“哭?”
江小櫻愣在原地,腦海中稀稀疏疏閃過一些人的名字,什么塵,墨,王離。
腦海中又翻騰著什么上海灘,革命軍、民國五年,百花廳什么的字眼。
她甩了甩腦袋,疑惑起來,難道真是睡迷糊了不成。
肌肉記憶似的打開電腦后,一股腦地記憶瞬間涌了上來。
《山河有色》的故事稿本完整地躺在電腦文件夾里,看著故事里那些熟悉的名字,在大腦中原本模糊的記憶又瞬間清楚起來。
江小櫻伸了個懶腰,往后靠了靠,不知怎的,整個人像是被人拆卸重組了一般。渾身筋骨都酸疼地不行。
她自嘲地笑了笑:“江小櫻阿江小櫻,你莫非寫瘋魔了不是。”
她懶散地半靠在坐椅上,將故事稿整理成文件形式,發(fā)送給了主編。
“搞定!喝個咖啡回回神!”
說著,她拉開抽屜。整個人卻石化在原地,只見抽屜內(nèi),靜靜地放著一疊鼓鼓的信封,場景與夢境交錯,似真似假。
江小櫻瞳仁震了震,只見那信封已泛了黃,陳舊的字跡已褪了眼色,上面依稀能看清“*影親啟”幾個潦草大字。透過泛黃微薄地紙張,影影綽綽能瞧見用鋼筆寫的幾個數(shù)字。
“1922. 12”
【山河有色,與月同輝,往事隨風(fēng),不過舊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