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的電話只跟我說清楚了三句話,每一句我都聽清了,理解了。
那時候我只是覺得她的話不真實。我清楚甚至有些平靜的告訴她,別哭。
掛掉電話之后,手機彈出通訊列表,第二個是就老頭的,那一瞬間我腦子里慢慢浮現了一個句子。
“以后這個電話我就再也打不通了。”
不能通給那個老頭子了。
昨天很冷,我的外套沒有拉緊拉鏈,所以很冷,我一直在打哆嗦。手機屏幕翻了兩三遍才想到要給誰打電話。
我的人生前二十年時光里,擁有過這樣一個老頭。
他和中國現代農村里的所有老頭都一樣的平凡,平凡的皺紋臉,平凡的白頭發,平凡的結巴舌,平凡的晃晃悠悠,時不時給人闖一點禍。
他眼神不錯,一直不戴老花鏡,后來也買了一個,除了看字,一般不戴。
他的高血壓冠心病有十幾年,我記得他第一次住院的時候,在醫院里,我幫他扶起枕頭墊在床頭,我記得那年冬天養病的時候,我們走在鄉下暖陽普照的小路上,他告訴我路邊奇怪的堆滿秸稈的大坑是曾經燒磚的磚窯。
他年輕的那個時代,蓋房子是要自己挖泥做磚坯,送到磚窯燒制出青磚,蓋起了村邊那座三間青磚房。
我小的時候老頭還健朗,騎著橫杠大自行車,串完每一個集市,細數每一個有點特別的日子。
每到春天我們村里集會搭臺子唱大戲,他都搬著小板凳去聽。
我跟著他,一塊錢買一袋薄荷糖,坐在一群老頭老太太中間看一會兒,然后就要跑走玩耍。
老頭又給我一塊錢,五毛買了一個小碗冰糕,用兩頭圓中間細的八字形木片挖著吃的,五毛玩了套圈,沒有任何收獲,懷著一種稍稍失落的心情回到老頭身邊。
老頭笑著問了一句,在春天明媚的有些刺眼的背景里接著看戲,我記得我就坐在他身邊。
我小的時候,他叫我乳名前頭總加一個‘小’字,我說話有一點點結舌,我媽說是小時候故意跟老頭學的。
上五年級離開村子到鎮上,老頭經常去接我放學。
他從來不會再人群中找不到我,因為他總是吃完午飯早早出發,占據學校大門口最熱烈的陽光和最醒目的視角。
他身邊會有聚集幾個老頭,我已經記不清了,只知道我很輕易就能看見他。
而他會驕傲把他早到的智慧舉動告訴我,那神采奕奕的模樣,現在看來像個孩子,而我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只是一個大人。
后來我爸媽留他在家照顧我,老頭剛學會騎電車,還沒有帶過人。
他的前車輪斜進瀝青路邊的草叢處,電車歪倒,兩個人的右膝蓋著地,他傷的比我重,知道現我膝蓋上的傷痕還在。
我學會自行車之后,周一早上很早出發,拐到老頭家里,發現他偷吃油膩。
鎮上熟肉店里雞肝,塑料袋子綁緊一兜,放在印著褲衩兄弟的黃皮柜子里。
我一番就找到,因為老頭藏東西只有這么一個地方。
老頭一直笑,跟我說你可別跟你媽講。
我怎么答應的忘記了。
只記得周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完完本本告密。
后來老頭的最后一顆牙也掉了,終于決定摘下所以鑲牙,做了一個假牙帶著。
后來老頭高血壓漸漸得到控制,我一直認為他身體不錯。
后來我再也沒看過村里的臺子戲,老臺子不搭了,新臺子看過一回覺得沒有味道,還記得綠色的橢圓的薄荷糖。
后來我很喜歡曬太陽,偶爾給他打電話,亂七八糟聊很多,最后掛電話的時候他說,我的電話耽誤了他做晚飯。
后來他感慨著把我名字前的‘小’改成了‘大’,而高中細小的門口,擁擠的人流讓等在那里的老頭沒有在人群中找到我,而我也沒有看到他。
那時候我知道他的頭發越白越多,腳步越來越沉,但還沒有意識到他是個老人了。
后來他真的成了一個倔強的孩子,我媽開始打電話抱怨他惹了禍,大年初二引燃了干枯的冬草,前幾天種向日葵刨掉了一片開花的草莓叢。
昨天我媽告訴我老頭回到了他的三間瓦屋。
而我因為疫情到了車站最終沒有回去見他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
執筆在二零年三月二十九日,今天下午,那個不太可愛的老頭要永遠永遠不跟我見面了。
他許給妹妹要補償的草莓還沒實現,也不會實現了,而我二十年的生命里,留下的是他生前發給我的是十幾條沒有文字的彩信、一張趕不上時間的火車票和他用了十幾年我背的最熟的電話號。
以及那些零零碎碎過去不覺如今僅存的記憶,以后只能稱為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