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除夕
天承九年,慶國,除夕。
子時剛過,正是新舊交替的時刻。
上京城內燈火通明。
今夜沒有宵禁,上京城的朱雀大街上火樹銀花,熱鬧非常,滿城輝光映染夜空。
守歲的百姓們攜兒帶女擠在街上,大人們笑臉吟吟忙著團手問好,扎著總角的小童難得被允許晚睡,攥著小花燈興奮地人群中穿來穿去,像幾尾紅錦小魚穿梭在逶迤的燈流間。
連綿的炮仗聲從城北傳到城南,硝煙火氣浮塵而起,一直飄進了皇宮。
這是上京城唯一安靜的地方,如同一只沉默的荒古巨獸盤桓在上京城最中心的位置。
在巨獸的身體里,幾名小太監提著水桶匆匆走過長廊曲池。水桶沉重,行走吃力,險些迎面撞上一隊身披鎧甲的侍衛。
小太監急急側身避開,桶里的水晃出半桶,灑在地上,混了地面暗紅色泥漿,隨著太監們急步踩過,又濺上他們深藍色棉服的袍角,暗紅更暗。
再遠處的廣場上,更多的太監宮女在黑暗中忙碌,沉默地擦拭著白玉扶欄與青石磚地上遍布的暗紅污漬。
正月的天氣滴水成冰,那透著鐵銹味的污漬早已干透,需要先拿熱水融化了再擦。往往還擦不完一道扶欄,就要重新換一桶水。
隱約還能聽到外邊隨風飄來的歡聲笑語,鼓樂笙歌,與巍峨宮墻這一面的冷硬沉默相比,仿佛被割裂成了兩個世界。
……
……
葉蓁蓁覺得自己在往下墜。
四周天昏地暗仿佛無底深淵,浮浮沉沉中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股力量拽住她往上扯。起初力氣很小,只是吊著,漸漸變得很大,不容她反抗地,一點點把她從深淵中拉了出來。
猶如溺水之人終于掙出水面,她猛地抽了口氣,身體有了落在實處的感覺。
身下觸感軟柔,似乎是躺在一張鋪了厚厚軟墊的床上。
耳邊傳來驚喜又刻意壓低的女聲。
“好像醒了,快去喊太醫!”
她嘗試著睜開眼睛,旋即又閉上。
此時正是夜里,屋內點了燈,靠近床榻的左右墻上各嵌著一顆拳頭大小的夜明珠。即使是夜明珠柔和的光,對于昏迷了許久的她來說也過于明亮了。
但是這一瞬間的刺目使她清醒了幾分。
這是在哪?
還未等她多想,疼痛感如潮水襲來。
胸前著了火似的疼,洶涌火舌一波波舔上來,霎時傳遍四肢百骸,令她忍不住要痛呼出聲,卻只發出來一絲細碎的呻吟。
很快,雜亂的倒水聲,腳步聲響起,有人圍了上來。
葉蓁蓁緩了緩,終于能睜開眼睛,頭頂是一道淡粉色繡著花的床幔。
腦袋一抽一抽地疼,有許多破碎的片段擠進來,她勉強轉了頭看過去,認出了面前梳著丫髻的女孩是她的熟人,綠衣。
旁邊迎上來兩個同樣裝束的女孩,一個端著金盆,一個捧著帕子,卻是面生。
她正想開口詢問,門口又傳來說話聲。
“綠衣姐姐,張太醫到了。”
綠衣應了一聲,先放下一層薄薄的紗簾,這才到門口領了御醫走過來。
“都三天了,好險人是醒過來了...”
綠衣邊走邊說,從懷里掏出一條繡花絲絹帕子,輕輕搭在露出紗簾的皓白手腕上,往后退了一步給太醫讓出位置。
留著山羊須的張太醫搭了會兒脈,又道了個罪掀起簾子一角瞇著眼看了看床上人的氣色。
“皇上駕到~”
門外傳來太監特有的細嗓。
“給皇上請安。”
屋里屋外跪了一地,有男子大步跨進門來。
“平身。”
皇帝幾步走上前,自有宮女把簾子拉開。
張太醫起身向后退了兩步,低低垂著頭不敢再看。
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很年輕,清冽如玉石碰撞般。
葉蓁蓁也轉頭看過來。
屋里燒了三四個炭盆,很有些悶熱。
年輕的帝王脫下月白色的狐裘披風丟給下人,里面只穿了件玄色銀云紋的夾絨常服,長發用金色發帶簡單束起,如柳枝抽條般直挺挺站在床前,投下一道陰影。
燭光順著他的輪廓勾出一條橘黃色的細線,逆著光,眉眼看不真切,朦朧成一片。
床上的女子顯然還未完全清醒,霧蒙蒙的眼睛望過來,漾著潾潾水波。可能還因著有些發燒的緣故,臉上浮著兩坨嫣紅,在屋內燭火的映照下,更顯得楚楚可憐。
像只被獵網困住的兔子。
皇帝覺得有些趣味,側過身看向張太醫:“她的傷如何了?”
張太醫彎下腰恭敬回話,但答的什么葉蓁蓁并未注意去聽。她太虛弱了,等皇帝回頭再看時發現她已重新昏睡過去。
張太醫撫了撫他的的山羊須:“不妨事,醒了就算熬過來了。”
抬筆寫了藥方,自有人領了下去煎藥。
“傷口雖深但幸而未傷及經脈,再好好將養幾日即可。就是恐怕還是會留疤。”
“只是,那劍上帶的毒不大好辦......”
皇帝皺起眉,有些憂慮,語氣溫潤:“朕給了你千金草。”
“此毒名為弱水。”太醫嘆了口氣,山羊須跟著顫了顫。
“此毒最毒毒在一入人體便會侵入五臟六腑。皇上賜的千金草雖已及時排出大部分毒素,但肺腑還是難免有殘留,只有后續再慢慢用藥調養。”
“那便好好養著吧。”皇帝頷首,又扭頭看了眼昏睡中的女子,轉身離去。
身后眾人又跪了一地。
……
葉蓁蓁再次醒來是第二天夜里。
一旁的值夜丫鬟聽見聲音過來,給她喂了些水,又拿了藥箱來給她胸前的傷口換藥。
傷口很深,尚未愈合,猙獰地橫在胸前。丫鬟的每一下動作都疼得她忍不住抽搐。
盡管已經盡量小心,等換完藥葉蓁蓁頭上還是爬滿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那丫鬟只得又去絞了帕子來幫她擦臉,再掖了掖被角,這才放下床簾,回到外間的小榻上休息。
大抵是這些天睡多了,葉蓁蓁這會兒毫無睡意,瞪著眼睛盯著頭頂的床幔。
腦子里亂糟糟的,她努力理了半天這才慢慢回憶起之前發生的事情。
她本是宮里教坊司統一采買的舞女,才進宮不到兩月,和姐妹們辛苦排了半個月的舞,就是為了能在除夕家宴上討得貴人們歡心,多得些賞錢。卻不料這除夕宴變修羅場,森嚴禁宮中竟闖入了一大波刺客。
后面發生的事她不大記得了,只有幾個片段從腦中閃過。
刀光、尖叫、傾倒的桌案、滾落的果盤、染血的地毯.....
再然后....她替人擋了一劍.....
陷入黑暗的那一瞬,她落入了一個懷抱,看到了一雙清冷的眼眸,眼尾微向上挑著,帶著一抹紅暈。
似桃花,也似裁刀。
……
……
睡睡醒醒又過去幾日。
葉蓁蓁這日一睜眼便覺得頭昏眼花,連頭頂床幔上的繡花都在晃晃悠悠轉著圈。
喉嚨又干又疼,伸出手摸了摸額頭,似乎又有些發熱。
她閉了閉眼,想喚人來倒點水,一張口卻止不住地咳起來,震得傷口也跟著一抽一抽地疼。
皇帝第二次過來時便是看到這樣的場景。
床榻上的女子陷在被褥中,身體因為咳嗽弓起,圈成小小一團,看著很是可憐。
他示意正要上前伺候的丫鬟退下,親自倒了杯水過來。
他在床沿坐下,將她撈起來靠在自己的懷里,又小心地避開傷口,舉著杯子給她喂水。
動作不大熟練,但極盡溫柔。
被圈在懷里的女子羞紅了臉,低下頭抻著脖子,努力找角度配合吞咽。
這邊皇帝喂完水,看她低著頭默不作聲,以為她害怕,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放柔了語氣安慰道:“別怕,太醫說死不了。”
???
葉蓁蓁被這清奇的安慰驚呆,忍不住抬了頭看向他。
皇帝臉上并無預想中的戲謔,一雙桃花眼微向上挑,烏黑瞳仁中似蘊著無限的心疼。見她看過來,也含了笑回看她,仿佛剛剛說出口的真是那惹人沉醉的蜜語甜言。
葉蓁蓁低下頭默默翻了個白眼,配合著伸出手,輕輕拽了拽皇帝明黃的袖子,往他懷里又蹭了蹭。
沒說話,怕控制不了自己的語氣。
皇帝果然被她表示依賴的動作取悅,胸腔振蕩,發出一聲悶笑。
雖然嘴上說得不大好聽,他還是伸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喊人到太醫院去尋了張太醫來。
張太醫剛上班就急匆匆被喊來,花白胡子上掛著包子屑,身后還跟了個小醫女。
哆哆嗦嗦地葉蓁蓁切了脈,好在沒什么事,身體正常的排異現象。重新斟酌著改了幾味藥就退下了。
小醫女還留著,她是來查看傷口的恢復情況的。
皇帝也不放開葉蓁蓁,還是讓她靠在自己的懷里,示意醫女趕緊干活。
葉蓁蓁被圈在懷里也不敢動,馥郁的龍誕香籠罩著她令她有些緊張。
為了方便上藥,她只穿了一件月白深衣,衣帶并未系緊,領口松松地敞著。這會兒正被醫女從肩頭褪下,拿了小金剪一點點剪開裹著傷口的紗布。
皇帝一低頭,便看到紗布褪去后露出的那抹奪目的白玉色柔軟,微不可聞地,抽了一口氣。
葉蓁蓁身體緊繃著,因而敏銳地察覺到身后人的反應。
有些羞澀,也有些滿意,這十七八年的肉沒白長,又覺得就這么被看了也太虧了。
這么亂七八糟地想著,連傷口的疼也不大感覺得到了。
小醫女頂著皇帝的目光,壓力很大。好在業務嫻熟,手腳麻利,三兩下重新裹好傷口,紅著臉飛快退下。
皇帝覺得有些可惜,伸手輕輕摸了摸紗布下傷口的位置:“還疼么?”
葉蓁蓁搖了搖頭,睜眼說瞎話:“本來是疼的,皇上在,就不疼了。”
聲音帶著一絲病中的沙啞,細細小小的,像片羽毛撓著他的心。
皇帝于是又想到了那年圍獵時捕到的小白兔。
兔肉以火烹之,肉嫩味美。
“你叫什么名字?”他聲音更柔。
“奴婢葉蓁蓁。”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的葉蓁蓁?”
“是。”
“咦,你父母取名倒是圖省事。”
“......皇上謬贊。”
“朕會封你為寶林,以后你不用自稱奴婢了。”他以位分蠱惑,布下誘餌。
“謝皇上.......”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
“葉蓁蓁仍皇上一個人的奴。”
兔子依言進網。
皇帝很滿意,直接體現在他又大發慈悲地強喂了她一杯水,這才心滿意足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