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之斗往往都是最兇狠慘烈的。
秦佑即使被層層包圍護在了外圍,也依然抵不住困獸的瘋狂,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殺了秦佑。
只有秦佑死了,他們才不會被打上叛軍的罪名,才不會禍及家人。
更何況空氣中的迷藥吸入的越多,他們就越無力,雙方人數實力上的差距被大大的縮減。九朔放出一枚信號彈,將守宮門的兩千將士召集過來,“保護陛下,禁軍亂黨殺無赦。”
這一戰一直持續到黎明到來,所有的禁軍叛黨才盡數伏誅。不管真死假死的,九朔手下的都會在脖子心口補上兩刀,絕對無一活口。
只留了秦澤和張起順兩個活口待審。
“陛下,你不在外面等我,怎么跑進宮來了,多危險你知不知道。”九朔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把秦佑打量了個遍,確保連根頭發絲都沒掉之后才放心下來,眼前有些發黑一陣頭暈目眩才想起迷煙的事,“有沒有嚇到,這里血腥味太重,迷煙雖然散的差不多了,夜里也吸進去不少,有沒有不舒服?穿著單衣在外面吹了一晚上的風冷不冷?讓他們去傳太醫?”
秦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原本不太好的情緒被這一連串的問題給擠跑了,“有點頭暈,不過沒什大礙,先問出他們的同黨,捉拿歸案吧。”
九朔扶他進殿坐下,“不著急,臣已經派人封鎖了城門,一只蒼蠅也別想飛出去。陛下先休息會兒,臣讓他們去把外面打掃干凈。”
“你身上的傷,怎么樣了?”秦佑看著他那身好像從血水里撈上來的衣服,一時分辯不出那上面是否有他自己的血。
“傷口肯定是有裂開的,回頭重新上藥就好了。”
要不是身上那些傷痛刺激,九朔早就被那些迷藥搞的昏昏欲睡了,他幾乎是兩天沒吃沒喝,又是趕路又是受傷又是打仗還中了軟筋散和迷煙的,確實已經精疲力盡,眼前發黑,恐怕下一秒就能倒下。
全靠一股強韌的意志力撐著他不能倒下,現在還不知道秦澤有多少同黨,宮中肯定有人與他們里應外合,這個時候如果稍微一疏忽,恐怕就會給對方可乘之機。
就在九朔眼前發黑大腦一片混沌的時候,被秦佑一把拉到了臥榻上,下意識伸手捏住了對方的咽喉,看清了對方是誰之后趕忙松了手,下床跪地請罪,“臣,誤傷了陛下,請陛下降罪。”
秦佑又把他拽上床,“你都累暈了,敢對朕動手?”
“陛下,臣請罪。”九朔看著近在咫尺的金枝玉葉咽喉兩側幾個烏青的指印,皺起了眉頭,金枝玉葉真是脆弱,一定的難養的品種。縮了縮爪子,不能靠的太近,會碰壞了的。
“朕罰你上藥,休息。”秦佑把他按在床上,“不許動。”
九朔十分配合的被他扒了衣裳,任由這個笨手笨腳的把疼死人的藥膏抹在傷口上,直接睡意全無。在心里默默嘆氣,金枝玉葉還是個麻煩的品種。
上完了藥,秦佑把床讓給了他,“你睡一會,有事朕會叫你的。”
九朔也確實累極了,睡著前最后的想法就是,金枝玉葉真好看,想養。
看著床榻上面色蒼白唇角干裂睡得很沉的人,秦佑又拿出抽屜里的那封信,揉了揉眉心。
葉將軍說九朔性格陰冷,心中沒有忠義仁善,只可利用不可輕信,更不可養虎為患。可是九朔幾次三番的都是在維護他,不惜傷害自己也護著他周全,這不是忠義嗎?
葉將軍不曾成家,九朔是葉將軍唯一的兒子,一個父親,沒有道理會無緣無故的評價自己的兒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陛下?”阿默端了清粥和糕點進來,“因為迷煙宮里人都還睡著,屬下做了點吃的,陛下先吃點東西吧。”
秦佑放下書信問,“外面都收拾好了?”
“是,宮里基本上清理干凈了,他們用的迷煙基本上沒人受傷。已經派人審問賊首,全城封禁,等審問結果出來,余下叛黨不足為慮。”阿默一邊說,一邊把碗碟放在秦佑面前,“陛下吃點東西吧,昨天晚上就沒吃東西了。”
“嗯,辛苦你了。”秦佑拿起一塊糕點送到嘴邊,又想到了什么,說,“你們也還沒吃飯吧,忙了一晚上,受傷的人怎么樣了?”
“回陛下,九朔將軍的人全部自覺退到了宮門外,傷者回去治傷,一部分人清理尸體去了,余下的守衛在宮門口,輪流休息吃飯。井然有序,訓練有素,不愧是從邊關回來的。死侍這邊屬下命他們在宮內暫時輪值,陛下放心。”
秦佑點了點頭,“你也下去休息吧。”阿默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阿默是絕對忠心的死侍,也是他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阿默做事秦佑很放心。
只是沒想到九朔手底下的人竟然沒有上級的命令,就知道該干什么事,這可真是很難得。也難怪葉將軍的二十萬大軍就擋了天啟七十萬人。
想到邊關的戰事,又是一陣頭疼。
天啟國富民強,一直野心勃勃想一統天下,若非有天塹連綿不絕的登仙崖山脈以及波濤洶涌的天河阻擋,只怕葉將軍也沒辦法守住這片江山。
即使這樣也仍是一退再退,平云關是最后的關卡,一旦平云關失守,那么他們將失去天塹的屏障,到時候就真的要國破家亡了。
這種緊要關頭,竟還在不停的內斗,是天要亡我嘉和嗎!
秦佑一拳砸在桌子上,仍不解怒氣,煩躁的起身想出去走走,卻看見床榻上九朔正睜開眼一瞬不瞬的盯著他。
手紅了,九朔想。
“吵醒你了?”這才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他吵醒了,秦佑有些歉疚。
九朔搖搖頭,起來走到他身邊,“臣休息好了,陛下因為什么煩心?”
他朝桌子上看去,一張熟悉的信紙鋪在桌面上,清清楚楚的殺字跳進眼里,臉色一下子陰沉了下去。
秦佑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被自己遺忘在桌子上的書信,一把搶在手里,胡亂的夾進書冊里。又做賊心虛似的想說點什么,“你…朕…”
這個時候,他不能和九朔產生什么嫌隙,必須先穩住他。
“陛下不必憂慮,大將軍對臣的態度臣心里清楚。”九朔看著一臉慌張的皇帝,覺得頗為有趣,心情輕快了不少。
想著金枝玉葉昨晚受了驚嚇,接二連三的嚇唬他,嚇出毛病來可怎么好,又說,“臣與大將軍的關系,三軍之中隨便找個人問問都能知道。臣也曾想不明白到底是為什么,直到有人給了臣一枚玉佩。”
秦佑拿出夜里九朔交給他的那枚玉佩,“是這個嗎?”
“對。”九朔指著玉佩上的花紋,“這玉是天啟國特有的,尋常人家用不起的,這紋路詭異繁雜,應該是有特殊意義的。臣想,葉將軍對臣的懷疑,也許和臣的身世有關。所以…臣并不想知道自己親生父母是誰,也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臣只知道,臣在幼年之時,親眼看到父母死在天啟人的屠刀之下。”
九朔說著跪在了皇帝面前,“陛下若有疑心,可以去查臣的身世,這塊玉佩就是線索。拿著這塊玉佩,會有人找上門來,無條件的聽從您的調遣。”
怎么還是皺著眉呢,你還不信我,還是怕我對你不利呢?如果讓你為難的話,我可以離開。
“陛下,您身邊既然有親衛,可以先把臣關押軟禁,查清臣的身份。若是臣真的會不利于陛下,不利于嘉和,陛下就殺了臣。”
脫身辦法有很多,既然不放心我在你身邊,那只能離開了,只是想到見以后會不到漂亮的金枝玉葉,實在是有點遺憾。
“朕,沒有那個意思。”若是因為一點疑心就要費盡心思去調查去除掉自己的臂膀,那他還有何人可信有何人可用。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說起來容易,要做到真的好難啊。
“朕是…怕你看到葉將軍的話,傷心,傷了父子親情。”
九朔并不明白別人家的父子親情是什么樣的,幼年對父母的記憶也只有零星的一點碎片,很模糊很遙遠,縹緲的讓他琢磨不透也觸碰不著。
他與葉將軍,更多的相處時間是在軍營里在戰場上,基本上也就是上級和下屬的關系,再加上一層猜忌與防備。
他對葉將軍的感情,其實算不上父子親情,“葉將軍于臣,有救命之恩,教養之恩,所以無論葉將軍讓臣做任何事,臣都不會反抗,即使他要臣的性命。”
“陛下,臣就算情感再淡漠,看到養大自己的父親說這樣的話,也還是會不高興的。”九朔低下頭,難得的露出脆弱的模樣,“可是,父子之間,偶爾發生一些不愉快,有點不高興,應該是很正常的事吧。”
秦佑終于放下心來,甚至對九朔產生了一絲同情,“父子之間,也總會有很多愉快的事的。”
九朔抬起頭朝他笑了笑,神態甚是溫和,仿佛是在懷念什么美好的場景,“是啊,臣的劍術還是父親教的呢。”
所以,他跑去戰場才能活下來。卻因為殺了人,被罰,后來很長一段時間,葉舒遠不允許他用劍。
秦佑大概是覺得自己開解了他,也消除了誤會,不再煩惱,并且把那封信拿出來燒了。九朔不會因此跟他有什么誤會就好,現在宮里宮外還少不了他的支持。
看著他明顯放松下來的模樣,九朔心里想,金枝玉葉真好哄。
陰暗潮濕的地牢里,撲面而來的一股混雜著霉味的惡臭撲面襲來,直叫人想要掩面作嘔,卻又礙于面前大人的威嚴不敢動彈。
“大人,人就在里面。”獄卒恭敬的說。
九朔對地牢的環境沒什么太大的反應,揮了揮手讓人退下。
獄卒離開之后,阿默緊隨其后進了囚牢,“九朔大人是要審問犯人嗎?”
“陛下讓我來審問犯人,你也有興趣?”九朔對于被人跟蹤而沒有察覺有些不爽,這幾天的狀態實在太差,竟然被人跟蹤了也沒發覺,回去得好好休息一下了。心情不太好語氣自然也不會好到哪里去,“你不待在陛下身邊跟著我作甚,不放心我也可派別人與我一同審問,要是陛下有什么閃失,你擔當的起嗎?”
“陛下的安危自然有人負責,不勞九朔大人費心。”阿默對這個輕易就贏得陛下信任的人十分不放心,“在下久仰將軍大名,今日來是見識見識,您的審訊手段比之帶兵打仗如何,大人請吧。”
真是一個討厭的人,小軟糕為什么和他那么親近。看在他和昨晚那些人也出力不少的份上,哼,算了,暫時不跟他計較。
水牢里,向來嬌生慣養的秦澤難得的如此狼狽,四肢都被綁在刑架上,嘴里被塞了布條防止他咬舌自盡,衣衫染著污穢與鮮血,頭發散落下來遮了大半的面容,真想象不出來半日前還是意氣風發的模樣。
酈貴妃娘家在朝堂上勢力不小,大皇子又是皇帝長子,只要秦佑一死秦澤確實可以坐上這個皇位。
國都禁軍又是他們的同黨,他們可以很輕松的篡奪了皇位,又為什么偏偏要等到他九朔帶兵回來才動手呢?如果早在先帝駕崩之后就立刻動手,秦佑又能奈何?就算有一幫老臣忠心先帝,先帝一死,他們的忠心就不會動搖嗎?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又有幾個人不識時務的呢?
若說是忌憚葉舒遠手上的兵權,那大可不必,他大將軍遠在邊關,就算回來了,一切已成定局他又能如何?難道殺了先帝之子,說他是謀權篡位?那然后呢?當然也有可能是忌憚大將軍,所以想等他回來拉攏到自己陣營,結果發現回來的不過是個少將軍,所以知道邊關危急,大將軍分身乏術,就肆無忌憚了?
九朔總覺得這件事情的背后,還有著別的什么,只是暫時還理不出頭緒。
“我問,你答。”九朔扯下秦澤嘴里的布條,勾起嘴角笑得頗為溫和,“如果我不滿意……”
他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沒有半分預兆的直接切下了秦澤的拇指。
痛苦是嘶吼在寂靜的牢房中分外滲人。
“好了,我們開始吧。”九朔掏出手帕擦拭著匕首,慢條斯理的問,“聽說酈貴妃并不怎么受寵?”
秦澤剛從痛苦中緩過勁來,就聽見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問話,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唉,看來你不想回答我的問題。”九朔嘆著氣,慢悠悠的切下了他的第二根手指,“沒關系,咱們可以一點一點的切,反正我的問題還有很多。”
在痛苦恐懼的呼喊聲里,九朔又掏出了一個藥瓶,將藥粉撒在他的傷口上,“別擔心,這藥止血效果奇佳,不會讓你失血過多而死的。至于咬舌自盡嘛,你也別想了,這水里放了少量的軟筋散,你現在也沒那個力氣咬舌了。”
“聽說你府上的姑娘各個國色天香?”
九朔又問著不相干的問題,他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對叛黨也沒什么興趣,純粹的,是來折磨人找樂子的。
他一根一根的切掉秦澤的手指,不管秦澤回答什么,他都不肯放過他。
“你,到底要問什么!你殺了我吧!”
回應他的只有冰冷的匕首。
“求你,求你放過我,不要,不……”
秦澤被他逼的崩潰。
“別玩了,讓他招供同黨。”阿默終于看不下去制止了九朔。
秦澤仿佛看到了解脫,將所所有的事情全部交代了一遍,求阿默殺了他,讓他解脫。
可是九朔依然不為所動,像地獄里來的魔鬼一樣,陰冷又興奮的揮動著匕首,認真的神情像是在做某種祭祀。
“殺了我,殺了我,我全都說了,殺了我吧……”
直到秦澤真的被痛苦和恐懼逼瘋,失了神之一般的只會瘋狂的尖叫和念著殺了我,九朔才收起了匕首。
“走吧,審下一個。”
從地牢里出來的時候,阿默看著太陽地下九朔清晰的影子,才不得不確定這不是地獄里來的惡鬼。
陽光驅散了寒意,可站在九朔身邊,阿默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厭惡的吐出兩個字,“魔鬼。”
九朔回應了他一個虛偽的微笑,“謝謝夸獎,你去回稟陛下審問結果吧,我去抓人。”
張國公府。
張國公是酈貴妃的父親,秦澤的外公,也是禁軍統領張起順的爺爺。張國公和司禮錢方更是同窗舊友,又與司隸鄒濤關系甚密。
快到黎明時還沒有消息傳來,張國公就猜想大事不妙,派人去皇宮查看,發現果然不妙,立刻打算逃跑。
這可是謀反,株連九族的大罪。
幸好禁軍大部分是他們自己人,帶著親眷連夜打開城門逃出去,天高皇帝遠誰也找不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結果到了城門口發現竟然不是禁軍的人,全部被抓了起來,不管他們說什么拿出什么人來壓,這群士兵就是不肯放人,敢多說話直接砍。
九朔帶著三千人全城搜捕余下叛黨,凡是企圖反抗的就地砍了頭顱回去。
他們在外面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和敵人打仗,這群人成天吃飽了撐的要作妖,還差點傷了小軟糕,留著過年嗎!
九朔以極其血腥殘暴的手段,把所有叛黨抓捕歸案。
魔鬼的稱號被整個國都所熟知,成了能讓小兒止哭的存在。
秦佑聽到阿默的回報以及整理出來的口供,心中翻起滔天的怒火。因為這其中還招供了酈貴妃給先帝下毒的事情,克扣邊關糧草的事情,以及其他的一下齷齪的勾當。
“該殺!”
桌子被拍的震天響,嚇了阿默一跳,“陛下,宮中余孽臣已經派人捉拿了,怒極傷身,您的身體要緊啊。”
“哼!”
秦佑恨不得把賊人碎尸萬段,可是他不能。那是他的哥哥,他不能做一個殘暴不仁的國君,他更不能把所有與這件事有牽連的大臣全部殺了,更不能株連更多的人。
“擬旨,秦澤,酈貴妃貶為庶人,罰其母子為先帝守靈。叛黨張家滿門抄斬,其余人等發配邊關充軍。”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父皇,您曾說我心存仁善,皇位交托給我才不至于出現兄弟相殘的事情。您讓我不殺他們,可是他們卻為了皇位殺了你,還要殺兒臣。
父皇,您錯了,皇位就算交給我,也一樣會出現兄弟相殘的事。
“阿默,我要你,殺了秦澤母子,在先帝靈前。”
“是。”阿默從小跟在秦佑身邊,可是從來也看不懂他。
明明是個嬌生慣養的皇子,明明心軟心善的像個面團,可是卻總是能狠得下心,冷的了情,骯臟污穢也肯低頭觸碰,可又偏偏高貴干凈的像是天上來的神仙。不管他做出多狠毒的事,總是讓人覺得他仍舊是善良干凈的仙人。
真是奇怪的錯覺。
哪個皇帝不是雙手沾滿血腥的呢?
九朔收拾完亂賊就一刻也不停留的直接進了宮,看到秦佑正拿著朱筆坐在桌前勾勾畫畫,也不知是因為什么時而眉頭皺起時而眉頭舒展開來。
秦佑過了很久才注意到面前站著的人。
剛想說怎么直接闖進來了,才想起宮里大部分人藥效還沒過,恐怕還在睡著呢。又想起自己曾對他說不用跪任何人,才改了口問,“你,來多久了?”
“有一會了,看陛下正忙,沒敢打擾。”看你執筆的樣子好看,竟忘了時間。
“手段殘暴,恐怕會有不少人參你啊。”秦佑放下筆,也不知道是試探還是什么意思。
九朔的目光落在了他微微紅腫的手掌上,怎么了,誰惹小軟糕生氣了?
我嗎?
“陛下不喜歡嗎?”
簡直兩個世界的交談。
當然喜歡,不能親自動手,有人代勞也很出氣。可是朝廷那幫大臣會借著這個機會彈劾你,“答非所問。”
不僅答非所問還擅自揣測君心,其心可誅。
“臣與陛下的關系并不好,不是正好給那些心思不正的人可乘之機,陛下就當做釣魚好了。”九朔笑著說,眼里下意識的暈染上一層寵溺。
秦佑若有所思,怎么想都是要委屈他啊,“拿你做餌?”
“樂意之至。”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看誰不識相的自己找死了。
唉,怎么好像他還挺開心的?朕看到人和葉將軍阿默看到的,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九朔的注意力始終都在他的手上,“陛下的手怎么了。”
“沒什么。”秦佑尷尬的把手背到身后。沒你們這些練武的人皮糙肉厚,碰一下就傷,肯定要被他嘲笑了。
九朔十分無視規矩禮法的拽過秦佑的手,給他上藥。受傷了不上藥,藏什么呢,我又不是老虎。
九朔在秦佑眼里是不是老虎無人知曉,可是在朝中乃至整個國都眾人眼里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虎。
一時之間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觸了這位殺星的眉頭被砍了腦袋。眾人對這個未滿弱冠的小皇帝也多了一層敬畏之心。
宮里經歷了這般大事,趙公公一顆心就懸著沒放下過,“陛下,這飯菜……”
“趙福,你都差人試了三遍了,想讓朕吃冷的不成?”秦佑放下筷子,有些無奈的搖頭,“朕看你最近幾天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趙公公叩首卻不愿離開,“奴才擔心陛下安危,奴才不累。”
他是看著先帝長大的,看著先帝和皇后恩愛,看著秦佑從那么小的一點兒長到十八歲登基,他實在是放心不下。
可是他忘了,這是皇帝。
秦佑身邊留的,只能是為他所用的人。
“陛下,怎么不用膳?”
九朔不請自入沒規矩極了,可是秦佑卻不惱反喜。九朔雖然沒規矩,卻知道分寸,更知道對他的分寸。
“趙公公怎么跪著呢?”他明知故問,“陛下,趙公公怎么說也是宮里的老人了,若是有什么伺候不周的地方,陛下多寬恕些。”
秦佑走過來拉著九朔的手腕,把他拽到趙公公面前,說,“今日起阿朔跟在朕身邊伺候,你可以放心休息了。”
“陛下,外臣入宮本就有違宮規,現在讓九朔統領伺候您,實在是于理不合。更何況,若是他……”后半句話還沒說完,就被秦佑帶了怒火的目光制止。
再親厚,秦佑也不會為了一個內侍,去惹一個武功城府都不低的重臣不快。
秦佑冷聲道,“下去。”
趙福退了下去之后,九朔一臉笑意的問,“陛下剛剛是拿臣開玩笑嗎?”
“留你在身邊伺候?”秦佑挑眉,沒看到他的笑,只看到了一臉認真詢問的模樣。
秦佑坐到桌前,正準備喊他一起坐下,就看到九朔替他盛飯布菜。
認真又恭順的模樣,真叫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個什么樣性子的人。尋常人被這樣當做太監使喚尚且不甘,更何況是一身本領傲骨的將軍。若說忠君,就算是其父葉將軍那般忠心之人,也不定肯受此折辱,更遑論他了。
九朔抬起頭就看到秦佑正看著自己,一臉疑惑的詢問,“陛下看臣作甚?臣看趙公公就是這么做的,哪里做的不對嗎?”
秦佑拉開身邊的凳子,“阿朔,坐,朕沒那個意思。”
九朔當然知道他沒那個意思,只是想了想皇帝身邊的人除了那個阿墨,其他的的確不怎么靠譜。所以留在他身邊伺候也挺好,能天天看到他,能把他護的好好的。
“臣知道陛下的意思。秦澤造反看似順理成章,但是這背后一定還有別的勢力混入其中。國都龍蛇混雜,其先帝他皇子也不見得安分,陛下身邊總要有個能護衛陛下安全的人才好。”
先帝膝下大皇子秦澤已死。
二皇子秦永身體病弱卻得先帝垂愛,其母仁妃家族世代功勛。
三皇子秦釗曾是丞相的學生。
這些皇子各個背后都有著不弱的力量,卻偏偏這皇位落到了六皇子秦佑手里。雖然是皇后之子,可是皇后在他三歲的時候就病逝了,娘家也就一個哥哥去從了軍,在葉將軍麾下,可是也只是一個無名小卒而已。
先帝突發重病,還來不及替他籌謀什么,就過世了。
而秦佑自己,一個孤立無援十八歲的少年人,在皇宮這樣一個危險至極的地方活下來已是托了皇帝的眷顧。
雖然培植了一些自己的勢力,可是對于目前的局勢來說遠遠不夠。
“陛下,邊關戰況甚危,國中不能再出什么亂子,臣這次回來就是替陛下掃平障礙的,臣不想父親苦戰之時還有后顧之憂。”九朔這話確實出自真心,葉將軍是他的養父,他的確不希望葉將軍出什么意外,“臣一開始就說過,那臣做餌,釣魚。只要國中平定能給邊關穩定的糧餉,臣怎樣無所謂。”
此間事了,就當做養育之恩已還,就該去做他自己的事了。
秦佑只覺得心頭五味雜陳,作為君主他不能庇佑臣民,不能任人唯才反而戰戰兢兢心存猜忌,作為人子不能愛護兄弟在父親死后手足相殘,作為朋友他只能利用他們。
而九朔,可以這樣坦蕩的,無懼猜忌的,執拗的做著他要做的事。
在坐上這個位置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是這樣的懦弱無能。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會做。
“陛下在想什么?”九朔這回可看不明白了,自己忠心也表了,這皇帝怎么還不高興起來了呢?
“朕,只是感慨,你對葉將軍感情深厚。”
感情深厚?
皇帝哪根筋不對?
只不過是看在葉舒遠數次救我性命的份上,給他個面子罷了。
看他這神色,也不像是感慨,倒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似的,難道是想先帝了?
唉,嬌生慣養的小娃娃沒了娘也就算了,突然又沒了爹,還那么多人想害他,想想還怪可憐的。
九朔突然心軟了幾分,哄道,“陛下,飯菜都涼了?若是現在不想吃,臣陪您出去走走?”
“也好。”
金磚碧瓦的宮墻內姹紫嫣紅群芳爭艷,隨便一個擺件兒都精致極了,隨便挑一個人出來都長得標志水靈。
甚是賞心悅目。
越過那宮墻,少了千篇一律的精美,多了各色各樣的鮮活。
“如果不是身在這宮墻之內,朕情愿做一個農夫。”
九朔皺了眉頭,神情頗為不屑,嬌生慣養的人哪里知道別人過得辛苦。連年戰火抽調的壯丁不知幾何,糧食歉收物價上漲,甚至有些地方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泰和城雖然繁華,可如今的繁華比起從前遠遠不如。
邊關苦寒,去年因糧餉物資不足戰士們衣不蔽體,還是他帶著一支輕騎冒死劫了對方的供給和冬衣,才勉強過冬。
然而他帶出去的那支輕騎,三千人,回來的僅剩八百。
消失的,不是冰冷的數字,背后都是一個又一個盼兒歸的父母,盼父歸的子女,盼丈夫歸家的妻子。
而這國都里含著金湯匙長大的人,享受著榮華手握權勢,卻還覺得不舒心。
“你想做農夫?”九朔目若冷霜,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公子可知農時?公子可辨五谷?公子可知稅賦幾何?”
秦佑訥訥不語,他,的確不懂,只不過是苦悶極了的信口胡言。
卻沒想到招來訓斥。
真是生平第一次。
父皇在時也只是溫言教導,這人竟敢訓斥于他?心頭除了氣憤委屈竟又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來。
見他不說話,九朔又言,“連年戰火,征調的男丁不計其數,公子也有十九吧,若是從軍可拿得起刀劍嗎?”
秦佑只當他是戰場上下來的,看不起別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更是生氣。爾等莽夫,憑什么瞧不起人,若我自幼習武,能比你差嗎。
少年人總是有一種莫名的自信,對未來總是有很多假設。
九朔見他一臉不服氣,心中更是看輕了他一分,果然是個沒受過挫的娃娃。
“在其位,謀其政,別說那些無用的渾話。”
這話是九朔的親生父親教他的,今天送給了秦佑。這一幕看上去倒像是兄長在教幼弟,可是九朔也才不過二十,只比他大一歲而已。
秦佑漲紅了臉,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別的什么,只是握緊了拳頭深呼吸了幾次平靜了下來,硬邦邦的回應了一句,“知道了。”
若是別人,看臉色也該少說兩句了,可九朔偏偏是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明知道眼前的是皇帝,明知道現在皇帝臉黑的跟鍋底似的,還非要再補一刀,“公子想過沒有,你要是不要這個位置了,邊關會有多少人為此失了性命。”
“夠了!”秦佑一甩袖子,幾乎打在九朔臉上,怒視著他,“你說夠了沒有?”
“沒有。”
九朔偏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也瞪了回去,兩人較勁似的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天子的威嚴,那容得下他這般蔑視,秦佑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滾!”
這一番動靜引得周圍路人紛紛駐足議論,還有一個小伙子推了推九朔,低聲勸道,“大戶人家的公子就是這個脾氣,你快去服個軟,不然吃虧的還是你。”
九朔原本露出的一絲殺氣又收斂了回去,生出幾分懊惱來。到底是嬌生慣養的,沒經歷過什么苦難,不過是說了一句氣話,自己干嘛和他這么計較。原本是帶他出來散心的,現在可好,把人都給氣成什么樣了。
看秦佑被人圍的不自在,明明是個尊貴嬌氣的娃娃,也沒見他亂撒火氣,這脾氣實在是夠好的了。
九朔跪下請罪,“是屬下亂說話,請公子降罪。”
他這一來,讓秦佑覺得更像是自己在無理取鬧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發作,只能憋悶的把他拽起來,“不是都說了,不用跪了。”
九朔順著他的力道起身,遞上了一個笑臉,“公子寬宏,是小的不知分寸,惹公子生氣了。”
秦佑看著他這張臉心里就堵的慌,轉過身朝前頭走去。
一路上看到什么些小玩意兒都統統使喚九朔買下來。報復似的讓他大包小包的抱了一堆。
一開始還是板著一張臉氣呼呼的模樣,逛到后來逐漸抑制不住的臉上掛滿了笑意。
在攤位前拎著一只風箏,開懷的轉頭喊九朔付錢時,正好看到淹沒在小玩意兒堆里的他探出頭來,“哈哈。”笑著搖了搖手里的風箏,問,“阿朔,還拿得下嗎”
“公子喜歡,只管吩咐就是。”九朔被他撒了一通火氣,又折騰了一路,不但沒有半點不愉,反而還挺開心的,叫秦佑有些摸不著頭腦。
惡作劇似的將風箏放在了他腦袋上,也不見九朔有一絲一毫生氣的模樣。
頓時有些失了興致的拍了拍手,說,“這些東西,賞你了。”
看似羞辱的行徑,九朔竟能忍下,平靜淡然的捧著那堆東西,恭恭敬敬的彎腰行了個禮,“謝公子賞。”
“你……”自己察覺到過分的秦佑欲言又止,他拉不下臉來和九朔道歉,又覺得九朔是在他面前故意裝模作樣,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九朔卻悠然自得的將手里的東西交給身邊的小攤主,給了他一串銅錢,“替我將東西送到白玉醫館,讓他們送給看病的小孩子。”
又對秦佑說,“公子,玩了一下午了,歇一歇吧。”
還在鬧別扭的秦佑冷漠的點了點頭,“嗯。”
兩人出了集市遠離了喧囂,走到了一出安靜的湖水邊,正是春末夏初的時節,湖水中的荷花三三兩兩的開著,天邊被落日染的金黃,一陣晚風吹過還有幾分涼意。
“今天白天那些話,是我不好。”九朔站在秦佑身旁,給他加了一件不知從哪弄來的披風,“誰被突然強加責任,做一些違背自己心意的事都會不開心,發發牢騷也是正常,是我說話太過分了。”
秦佑被他的道歉搞的有些莫名,疑惑的看著他。
“剛才,我是真心的感謝公子所賜。”九朔負手看著夕陽,像是在想著什么美好的事,可是說出口的卻是一段慘烈的過往,“我自幼跟著父母,在邊陲過得清苦,四歲的時候看著父母被天啟的士兵亂刀砍死。之后流亡了三年,被葉將軍撿到,收養在身邊。九歲的時候跑到了戰場上,殺了幾個天啟的士兵。十一歲,開始跟著叔叔伯伯們上陣殺敵,直到現在。”
他回頭看向秦佑,神色溫柔繾綣,“我從來沒見過那些小玩意兒,今天跟著公子一路走下來,心情甚好,公子所贈,屬下銘記在心。”
秦佑張了張口,他想說那只不過是他自己玩樂時漏下的一點邊角,只不過是一次放縱的玩鬧,甚至是有意的羞辱,竟,竟成了他人的珍惜。
可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甚至有些看不清眼前的風景。
“公子,這般夕陽,這般湖水,屬下第一次能這樣靜靜的欣賞。”九朔指著眼前的景色對秦佑說,“公子可以讓更多像我這樣的人看到的,對嗎?”
“多謝,秦佑受教了。”
萬金之軀一國之主躬身下拜,九朔坦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