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烏一輪,懸在高穹,播下熱烈的火種,烤炙一趟,怏怏了萬物。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金桂飄香。
沈知鶴用了午膳,避暑熱在持秀一亭,孟府后花院子中蓊郁叢樹,鋪下濃蔭,倒也是處陰涼的好地兒。
“少夫人,請。”
李氏奉來湃過冰的凍果,沈知鶴觸著冰壁,舀了一匙,牙口冰得緊,她執帕捂唇,用過兩口便放下了。
“冰果多用無益,”鶯兒方才與幾個婢女在亭外煽風爐煮茶,溫好才入亭,“今夜世家命婦都要入宮賞月,您莫要在這時鬧了肚子。”
她瞥了李氏一眼,后者會意,躬身撤下冰果,站到了一旁。
沈知鶴輕搖手中圓扇,絲絲涼風拂面,定了心神:“我倒是想不去。”
鶯兒低垂著眉眼,感到手上的茶盞不燙人了方才遞上去,余光不動聲色地盯著李氏動靜:
“您這是什么話,中秋夜官員飲酒,命婦則御花園賞月,這是舊俗了,只有嫡妻主母才能入宮呢。”
她細細咬著音兒,意味頗濃。
沈知鶴瞧她動作,到底沒說些什么,接過茶盞,是上好的江南普洱,她撇去浮沫呷了一口,指腹順著杯盞紋路摸索,摸過每一處突起,都是匠心雕刻的花紋。
“昨日馬場那陳國公主被氣跑一事已人盡皆知,我這時候入宮,怕觸了皇上霉頭。”
她擱下茶盞,攏一攏衣襟,壓低了聲兒。
“這哪能呢?”鶯兒展了笑,樹子烏葡似的眼兒滴溜溜地轉,“那普洱是丞相今早遣人送來的,如若您昨日做錯了,哪會還惦記著您愛喝家鄉的茶呢。”
沈知鶴一雙墨瞳剪秋水,目光落在一旁桌案上那個半舊的紙鳶之上。
蟬奴在檐腳大搖大擺,輕微又輕微地嘩剝一聲聲,似要將瓦踏碎,兀地一陣微弱的貓叫聲順著燥風入了亭中,沈知鶴惑惑望去,卻見一團雪白絨在自己履邊停下。
“這是何人的貓兒?”
鶯兒蹙眉,正想上前捉了去,卻見沈知鶴伸手,輕柔地將那貓兒抱入懷中,貓兒也不怕生,在她膝上安穩地很。
沈知鶴順著那通體云白的貓兒背脊的絨毛,眉梢都銜著嫻靜欣色,賞枝椏間泄下的光柱灑到她頰邊,光影駘蕩,一人一貓二侍,是極美的畫卷。
“我就知道你肯定歡喜。”
有窸窣步聲自拐角漸近,沈知鶴沒有抬眸,那人踏階入亭,在她身側站定,勒個溫和的聲。
他入來,裹著滿身熱氣,并捎送了蟬鳴燥燥。
沈知鶴白膩面上漾著的笑淡了些,她發髻上只別了一支鎏金釵,流蘇點點墜下,沈知鶴掀起眼皮子:“是你買的?”
她目光落到孟靖懷衣裳上沾著的飄絮,再往下,只見孟靖懷手里拎著罩籠,里頭是鮮活的螃蟹。
“今日沐休,跟手下去了湖邊籠蟹,”孟靖懷順著她目光垂眸,置下手中的罩籠,溫了眉眼,“在郊外它便竄出來跟著我,想來有緣,便帶回來了,還未取名。”
鶯兒上前,取了器具來拾掇螃蟹,將它帶了下去。
沈知鶴鴉睫垂落,懷里那貓兒正巧懶懶抬起瞳仁,它通體雪白,只有對瞳孔是黑的,沈知鶴揉了揉它耳側,開腔瑯瑯:
“就叫絨團兒吧,襯它。”
孟靖懷撩袍在沈知鶴身側坐下,觀美人綽約,她皓腕削瘦,只一味專注地順著絨團兒的毛。
孟靖懷笑意沉在眼底,正欲伸手上前,卻被一旁佳音攔住:
“少爺,用茶。”
李氏眉眼恭順,在距他一丈處躬身奉上熱茶,守規矩地很。
亭外有風穿林而來,裁光暉,分陰陽,一時竹間簌簌作響。
孟靖懷淡淡嗯了一聲,正接過茶盞,誰知鶯兒恰好回來,不小心被階梯絆了一下,痛呼出聲,那李氏手一抖,熱茶便大半灑在了她手上,還有些潑到了孟靖懷的袍腳。
“少爺恕罪!”
李氏瞬間跪倒,額上觸地,不顧手上傳來劇烈的疼痛。
“無妨,你起來吧。”
孟靖懷起身,目光只在李氏身上停留一瞬,便移開了目光,他望向沈知鶴:“我回院里換件衣裳。”
沈知鶴頷首,他便繞過李氏,出了亭。
“還跪著作甚。”沈知鶴斜瞥一眼,看著仍跪著的李氏。
李氏才諾諾敢起身,她緊垂著眸不敢望沈知鶴半眼,收拾著地上的杯盞碎片,手上紅腫一片,顯然已起了水泡。
那是剛煮好的茶,燒開她腕間的紅,疼都鉆心,苦痛雜糅,盡往她四肢百骸撲來。
鶯兒揉了揉險些扭到的腳腕,踏入亭中,她在沈知鶴身側站定,目光沉沉。
李氏將拾好碎片都捧于掌中,不敢多說半句,便退下了。
“都說她沉穩恭順,可奴婢如今瞧著,總覺得不對,”鶯兒壓低聲兒,后又聳了聳肩,“許是我多想了,畢竟,我不愿少爺納妾,分了您的寵。”
石案上冰鎮過的果盤冰碗已然被日頭曬地融了,沈知鶴不語,抬眸望向那亭柱下半人高的汝窯白瓷瓶。
瓶中無花,只裝了半瓶清澈的池水。
也是沈相今早遣人送來的。
沈知鶴支頤,有風吹過她的眼波,蕩起一陣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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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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