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個屁。
聽到王皇后一番話,穆輕眉的第一反應就是千萬要忍住自己翻白眼的沖動。
前朝以來,公主二十下嫁,成家后方立府?。欢螺p眉卻是個特例,早早離宮后,王皇后便越發對她不聞不問,本不怎么親近的人,好端端地卻忽然提起來婚嫁之事,也難怪穆輕眉嫌她心煩。
可惜晉帝這次卻難得地認同了皇后的話,點點頭道:“輕眉,不可再拖。朕親自給你挑選夫婿,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王皇后的話被噎回去,一門心思想安排個自己的人,好能控制得住穆輕眉這個禍簍子,誰知道卻被晉帝搶了先。
她知道晉帝對她的猜忌之心已經到了不加掩瞞的程度,干脆懶得廢話,想著背地里選駙馬的時候再多費些心思。
可惜就算王皇后被晉帝擋了,穆輕眉還是覺得不爽利。
皇家女下嫁本身就是最大的問題好不好?!家中有人在朝為高官者,不可;世家子弟襲爵者,不可;才名過甚者,不可;名聲不佳者,亦不可。
這不可,那不可,浪里淘金,偏偏淘掉那些富貴的,受過教養的,有些能力的,家世不錯的,剩下的,簡直都是些妖魔鬼怪!
穆輕眉委屈巴巴和晉帝撒嬌:“天下男子有誰好得過爹爹和哥哥?我才不要嫁給他們!”
成日里只知道撒嬌耍賴!妥妥的小家子氣!王皇后眼白占據了整個眼眶,恨不得用鼻子對著穆輕眉,誰知道晉帝就喜歡這一套,心情舒暢,倒是沒答應她:“這是說的什么話!新科剛考完,也是出了一批人才,可不得抓緊機會?難不成讓那些榜下招婿的搶了去??”
得,這是鐵了心要張羅著嫁女兒了。穆輕眉心里把王皇后翻來覆去罵了一通,心思一動,趁著新一輪舞女上來,便低聲與穆青云道:“方才皇后娘娘說的是咱們三個,你的王妃剛離府沒多久,自然不算在里面;那就剩下了太子爺,難不成終于要立太子妃了?”
穆青云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都有些沒精打采,隨口答:“良媛受寵,保不準直接讓抬成太子妃也是有可能?!?p> “我不喜歡那個狐媚胚子,”,穆輕眉舉杯抿了口酒,道:“成日里往太子爺的書房跑,成何體統?我倒希望娶回個大家閨秀,好好約束約束她。”
她說完,自然而然歪著腦袋瞧穆青云神色,隨口問:“這可是招太子妃的新鮮事兒,你竟不好奇?”,卻見他還是郁郁的,心思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穆輕眉自己心情也不好,算了算日子,承蘭到現在已經整整十五天沒給她寫過一封信了。
她想著承蘭或許是因為陸閔得去問他那一次,想起了往事,心情不好。認定了這個原因,竟還巴巴著繼續給他寫了半個月信——那人卻音訊全無。
如今,連擇婿都提上了日程。
穆輕眉知道無論是兄長還是圣上,都會千般謹慎地給她擇遍大晉男子,可是,一旦真的擇定了,怎么辦?
明明半年前,她還覺得嫁給誰都是嫁,總歸她是大晉的公主,身份地位擺在那兒,沒人敢對她不敬,大不了除去駙馬做個自由自在的小寡婦;
可如今,婚嫁一事在她心里卻逐漸重要起來,漸漸充滿了感情色彩;而對于將來的夫婿,她甚至有了隱隱約約的幻想。
結果,那個人徹底斷了音訊。
她忽然覺得自己是別人手里的風箏,那人牽著線的時候,自己便在他的視線里活蹦亂跳,以為自己是他的全部。
而如今,那牽著線的手說放就放,輕而易舉就扔她在茫茫無依的天空中無助沉浮……
穆輕眉心里一震,被這個念頭嚇住,她不允許自己的情緒被別人掌控,不愿意自己的生活讓他人左右,結果現在呢?
她把自己當作了風箏,當作了別人用一根線就能牽得住的風箏。
過分的自尊自傲讓她猛地給自己豎起了堅硬的城墻,把所有的感情約束在里面,她忽然就在小侄子滿月宴的熱鬧中下定了決心,從此,真的不要再在意承蘭了。
從此,承蘭就真的是陌路人了。
決心之堅定,倒如別離的苦澀,都讓她心中酸澀。
穆輕眉伸手取酒,可那酒沒一點酒味兒,只是酸酸甜甜,喝多少都醉不了。何況宮規鎖著她的一言一行,她連酒都不能多喝。
這八個多月的穆輕眉做了場年少綺夢,夢里,有個云淡風輕,豁達疏朗的蘭公子;也有個真誠率真,胡作非為的寧華公主。
結果呢?蘭公子其實滿心仇恨,守著往事什么都不肯說,生生在兩人中間劃開了距離。初看,還以為是屏風,后來才知道,原來是高壘,是深溝,誰都去不了他身邊。
而那位寧華公主其實冷情冷性,又孤高自傲,其實活該落得孤身一人,她用漫漫無期的宮中歲月蓋了一座城墻堅固的城堡,高得直入云霄,無門無窗,里面只鎖了她自己。
原來故事的結束這樣簡單。
在承蘭遲遲不肯來信的第十五天,在穆輕眉端坐宮宴的一番無言中,他們真的如太子所愿,成了陌路人。
滿月宴散,穆青云親自抱著孩子,默不作聲跟著王皇后進了鳳儀宮,在生母面前,反倒口笨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只笨拙地請求:“淵兒還小,兒子還不急于娶妻……”。
“那好!你說!不趁著孩子小的時候娶妻,要等到什么時候?!難不成要等到我死了,好把張氏迎回府?!”
穆青云張了張嘴,變了個人似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兒臣不敢,只是念她是舊人……”
有時候人也真是奇了,在外人面前端得氣度不凡,在自己孩子卻處處不饒人。王皇后輕抿了口茶,端坐著連話都不想說,默了會兒,忽然就罵起來:
“舊人?!你倒是個念舊的!
“我當年,丈夫兒子都一路北上,獨留了我一人!一等就是六年??!再回來時,兒子都不認我了,管另一個人叫娘?!”,她這些話說了好些年,翻來覆去,總還是覺得委屈怨憤,沒說一會兒便哭出來,嚶嚶地瞧著穆青云道:
“你倒好了,在我這兒就跟啞巴似的?好不容易吭聲,也吐不出什么好話!半點不念母子之情,到了寧華那兒,倒是說笑起來了?!
“你眼里有沒有半點我這個當娘的?!有沒有記著我的恩情?!你說話?。?!”
手中的茶杯被重重擲在桌上,茶水灑出來,一滴一滴順著桌角跌落在地上。
穆青云仍舊恭恭敬敬垂著眸,在心里嘆了口氣,規規矩矩答:“兒臣時刻記著孝敬母后。”
可惜有了先前寧華公主與穆青云回憶“亡母”那一遭,王皇后如今連聽到“母后”的稱謂,心里也不爽快起來,繼續念叨:“你離開我身邊的六年,我日思夜想,覺都睡不好,只怕在別人那兒受了半點委屈……”
那可真是不巧,我倒是好著呢,先后待我,比你待我,親和得多。穆青云陰測測地想著,心中怨懟完,才驚覺自己竟有了這樣的心思,道德的自我約束還提醒著他愧疚,然而隱隱作祟的冷漠卻再也擋不住。
“結果呢?!你回來,連自己的親娘都不認得了!我這些年來,辛辛苦苦,給你挑選最好的府邸,最好的親家,頂著罵名不去管太子,滿京城的姑娘可著勁兒先給你挑,你呢?!可有半分惦念著我的恩情?!”
王皇后哀哭著,一字一句控訴著,仿若穆青云便是那十惡不赦的罪人。
多少年了,這些話反反復復地拿出來說,這些眼淚一次又一次地擺到臺面上,穆青云內疚自責,心疼自己的生母,便越發地妥協聽話,跟著母親的安排與要求走……
可聽她提到了挑選王妃,穆青云心里卻猛然一抽,經不住問自己:若當年沒答應與張家的婚約,若不曾娶思嫻,是不是王家的這趟渾水,張家便不用去趟?思嫻便也能嫁得個好郎君,總歸不是他這樣軟弱無能的人……
王皇后仍握著手帕聲淚俱下的哭著,穆青云卻連想哭都沒地方哭,想說也沒人聽。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落得如今的境地,平白長了張嘴,生母面前,卻半點想法說不出,半點委屈也不會叫,只知道緊緊閉著,就這么塵封著自己。
總算挨過了王皇后的一場教訓,穆青云心里空蕩蕩地出來,想起十幾歲時,還每每跟著一起哀哭,千分的內疚,百般的自責,心里一次次發誓要報答生母;到而今,竟已經麻木到了如此地步。
他覺得自己仿若就這么一點點扭曲了,扭曲成了一個空有著人的軀殼,卻生了禽獸心腸的怪物。
語調是平和的、神情是木然的,穆青云從皇后處出來,一雙眼睛盯著無底洞一般的漫長宮道,信口問:“你說,平日里本宮與長姐的對話,是不是也有人傳給皇后娘娘?”
跟著他的內臣蝦一樣弓著身,謙卑答:“這奴才哪能知道呢?”
穆青云無所謂地笑笑:“總歸是從這重重深宮出來的,有誰是干凈的?把曄王府上皇后娘娘派去的宮人都送我那個別院去,本宮好好問問他們?!?p> 回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燭火幽靈一樣,孤零零飄著,照得公主府昏昏暗暗地亮。
穆輕眉跨過門檻,忽然就看見一襲白衣的男子坐在輪椅上,手里提著盞暖融融的燈籠,低頭看著幾只啄食的雀兒。
聽見聲音,抬頭瞧著她笑起來,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用口型對她說:“今天回來得晚了?!?p> 表情是微微的嗔怪。
穆輕眉眼前忽然模糊起來,因委屈而忍耐了半個月的淚水這時候終于決堤,止不住地闖出她的殼子。
她說不出話,腳步卻凌亂地像學步的孩童,慌亂無措地向前撲去。
公主府啊,門檻那樣高,高得阻隔住了她所有的義無反顧,將她絆倒在明明滅滅的燈火下,讓她摔在雕著喜鵲蘭草的地磚上。
她抬頭。
眼前空無一人。
不過是空蕩蕩的院子,孤寂無依的燈火。
若云要扶她站起來,才發現寧華公主哭了。
平時在人前笑得太陽一樣張揚燦爛的人,哭起來卻安靜壓抑地過分,她就那樣默不作聲看著院落,愣怔地落著淚,好像連自己都沒意識到似的。
若云忽然就不敢吭聲了。
卻只聽過了好久,穆輕眉輕聲說:“我放棄了?!?p> 其實若云猜得到她指的是什么。
公主等一個人的來信,等了好些天了。
可是無論怎樣熱情洋溢的信寄出去,永遠沒有回音。
明明探子的回復里,蘭公子還做著被眾星捧月一樣的富商,還在和廬江總督日復一日地進行著拉鋸戰。
可他忽然就沒了聲響。
沒等到若云回復,穆輕眉一樣拍拍手自己站起來:“我是公主啊,本就不該因為兒女私情不懂事,你說是不是?”
若云深深看著她通紅的眸子,心想,委屈,失落,這些感情其實是藏也藏不住的。
公主用她高高在上的殼子,守著她的清高孤傲,可內里的想法,她一點都不說。
她不回答穆輕眉,只是問:“公主要不要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