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真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保鞲拈w樓上,穆輕眉斜倚在軒窗旁,目不轉睛看著成對的禁軍舉著火把穿過狹長巷子;兵甲撞擊聲如同細雨,綿綿不絕,冷入心扉;夫人小姐公子哥們被扣押著離府,卻出奇地死寂。
這些天來穆青和忙于應付朝堂紛紜,不曾露面。聽說接連十日早朝,痛批斥責張家的文臣排成了隊,一個個皆是大義凜然、為民除害的模樣,過往受惠于張家的,越發身先士卒,陳列其罪名數十條。宛若一個炮竹,穆青和只需引導人放出些火星子,便會有人前仆后繼,誓要在這轟炸中鬧出一番名堂。
在這其中,贊禮郎陸閔得便顯出幾分不合時宜的執拗。在眾多文臣忙于搜羅罪狀時,他卻上奏請求晉帝將張家吞并的地產分給附近無地少地的平民,也難怪他會一次次被以世家為主流的官場眾人排擠。
“千里馬場,耗盡百戶世代積蓄;消暑山莊,侵占布衣畢生所依;世家一餐,堪當常人一載花費。壓榨至此,尤不知、不覺、不憐;害人性命,卻不管、不顧、不悔……”,穆輕眉將這折子讀完,贊嘆:“陸大人好文采,只是……這風格怎么還有幾分熟悉?”
坐在一旁的陸閔得正全神貫注看著不遠處的侯府,聽聞這話,一時沒反應過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穆輕眉,謙遜問:“殿下是指?”
“罵名傍身若浮塵,事了去也一身輕……”,穆輕眉將這話恭恭敬敬念了一遍,道:“幾年前有幸看過一篇策論,其中言語多有受人攻擊之處,那作者便留了這么一句,本宮當時聽來只覺欽佩。”
那時的陸閔得還是個新科及第的狀元郎,壯志凌云,懷揣一顆濟世救民的熱血心腸,哪怕受盡同僚詆毀冷眼,也敢坦坦蕩蕩道一句:“罵名傍身若浮塵,事了去也一身輕”。而如今,官場沉浮數載,他才發現自己連一個發表政見的機會都不曾有,能做的,不過是一方案牘,討好世族,但他不愿。
聽聞穆輕眉的話,陸閔得無奈地笑笑,語氣里帶著些自我調侃似乎是在嘲諷自己當年的單純,答:“是在下說的,這么些年,殿下竟然還記得。”
如何能不記得呢?寒門才子,博學多才,政見非凡,誰又能想到會落到如今七品小官的下場。他們相對無言看著窗外的喧囂歸于平息,無聲走下小樓,穆輕眉從后門送陸閔得離開:“自此右轉便是個蜜餞鋪子,老板會帶您離開,不會叫人發現您與公主府及太子府有任何往來……”,穆輕眉頓了頓,鄭重道:“兄長此番,并非針對南安侯府,而是為了還百姓一線生機。侯府傾頹,然目的未達,先生愿助兄長一臂之力,輕眉感激不盡?!?p> 她神情真摯誠懇,語氣里是對陸閔得實實在在的尊敬。陸閔得一愣,答:“殿下,臣只是個七品小官。”
穆輕眉莞爾一笑,帶著些狡黠的語氣道:“先生來此處,是因為猜到了當日我去魏忠公府上的目的,從而猜到了太子殿下與此次案子的關系,不是嗎?
“然而先生猜到了卻不曾與人道,更不曾以此相要挾。先生是聰慧之人,更是仁義之人,輕眉雖為女子,卻也不是那以地位身家揣度他人者,先生的能力與價值,不該被官品限制?!?p> 心中有什么燃起來,那因被寒冰包圍而漸漸熄滅的火似乎再一次開始發熱,陸閔得避開穆輕眉的視線,低著頭誠實答:“是,我猜到了。然而這些天太子殿下雖痛批張家所作所為,卻不曾為難張家眾人,我斗膽猜測太子爺心思,想我或許如他所想;奈何我不過一七品小官,即使去太子爺府上也未必有人引薦,故而前來尋您?!?p> 他見識了朝堂的險惡,知曉如自己這般無家世無背景的人要想有一席之地可謂難如登天;然而他清高自持,即使終于下定了決心來尋找貴人,卻仍舊無法將心中所想坦然說出。陸閔得有自己的傲骨,即使被逼得學會退讓,也不肯隨意擇主。
穆輕眉理解他,所以不會為此責難他,甚至愿意等他終于有膽量說出自己的目的,才溫和道:“先生只管去太子府,太子殿下知道是您去,會很高興……”,想起什么,她補充:“還是尋蜜餞鋪子的老板帶您去吧,太子府門口人多眼雜,容易招惹是非?!?p> 這位皇家女有超乎陸閔得預料的機敏穩重,他行禮告辭,由那店老板引著離開,想起彼時在宮中,她漫不經心的語氣與神態,回頭叫住穆輕眉:“殿下,當時宮中,多謝您替臣解圍?!?p> 她只是擺擺手送別對方,瀟灑得有些沒心沒肺。
“這案子,了結得當真順利?!?,剛走進前院,穆輕眉便瞧見承蘭歪著腦袋,提著盞花燈,一雙亮閃閃的大眼睛眨巴著道:“上元燈節,咱們放花燈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