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這話,穆輕眉一怔,放下手中書本,湊過去問:“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她神情關(guān)切地看著承蘭,坐在床邊小凳上,將他額上的帕子換了一面,不等承蘭回答,又給他端了杯水:“先喝水。”
腳上和腹部被裹成了粽子,承蘭被扶著坐起來,靠著個軟墊,已經(jīng)滿頭大汗。他張了張嘴,喉嚨火一樣燒起來,竟是連話都說不出。
穆輕眉給他擦干汗,一勺一勺給他喂了些鹽水,解釋道:“你受了風(fēng)寒,有些發(fā)燒是難免的,藥已經(jīng)煨著了,先喝了吧?”
承蘭點(diǎn)點(diǎn)頭,扯著嗓子勉力說了句:“多謝。”。
面前的女子容貌姣好,衣著樸素,沒什么刺繡;頭發(fā)干凈利索的束著,用根黑色木簪子固定好,這樣的發(fā)式,根本看不出她的身份尊卑。只是那簪子上雕著朵小小的桃花,用金絲繞著。
穆輕眉取了藥來,無話可說,仍舊是一勺一勺給他喂了,眼前一時是承蘭過去光風(fēng)霽月的富貴公子模樣,一時又是他渾身血污的奄奄一息之態(tài)。
她有些慶幸當(dāng)初,承蘭于她,是往事里不可忘卻的明珠;她于承蘭,卻不過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到如今,竟也可以省去許多尷尬與麻煩。
“我不是會做虧本買賣的人,更不會為了別人的一條命讓自己陷入險境。你既然醒了,總該告訴我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先前看到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公主,好久不見。”承蘭的嗓音沙啞,低緩道。
穆輕眉抬起頭,忍不住訝異——承蘭過去和她并無多少交集,他卻還能認(rèn)得出來。她心里是隱晦的驚喜與小心,只是抿唇笑笑,盡量顯得平靜從容,緩緩道了句:“好久不見。”,又問:“你如何還能記得我?”
承蘭挑眉,搜尋自己的記憶,只記得彼時的穆輕眉,尚且是個十四五的姑娘,久居深宮,又剛沒了生母,越發(fā)不愿與人接觸,更別說能和承蘭有什么交集。
若再早些,那時她還是個真真正正深受寵愛的貴女,跟著楚家那個獨(dú)子成日爬樹掏鳥、夜醉青樓、頂撞先生,什么混賬事沒做過,有一次喝醉了,把唱曲的直接趕下臺,自己樂呵呵唱了一曲《靈山衛(wèi)》,她自己盡興了,旁人的耳朵倒是遭了罪……可那時候,她也不曾和承蘭說過什么話。
而承蘭之所以能認(rèn)出穆輕眉,全是因?yàn)槟螺p眉與他相遇時,見他那般狀況還能面不改色,當(dāng)即便包扎傷口,動作嫻熟,經(jīng)驗(yàn)豐富,非為尋常女子;
再看她如今穿著,雖說看著簡單質(zhì)樸,卻也是錦緞絲綢,定是大富大貴之家。
細(xì)想下來,當(dāng)今貴女能有地方容留外男,又見過傷員、進(jìn)行醫(yī)治的,也就只有先后女兒穆輕眉了。
承蘭雖如此想著,卻答:“雖交集不多,殿下不也還記著在下嗎?”
帶著些無可奈何的笑,穆輕眉將空藥碗放在一旁,淺淡道:“既然醒了,我便不會不明不白讓你留在我府上。承蘭,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承蘭只是低頭不語,穆輕眉等了會兒,自己做出了讓步:“想清楚了,最多給你三日,三日后,或者給個答復(fù),或者離開公主府,你自己選。”
她準(zhǔn)備離開,卻被承蘭叫住:“殿下,你還記得《靈山衛(wèi)》嗎?”
這話題真是來得突兀又沒理由,穆輕眉詫異地回頭,只見承蘭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帶著霧氣,卷翹濃密的睫毛微微撲閃著,全神貫注看著自己。
他短暫地笑笑,嗓音沙啞粗噶,帶著些乞求與渴望,那雙攝人魂魄的眼睛就這么直勾勾看著穆輕眉道:“殿下,唱一首《靈山衛(wèi)》再走吧?好……嗎?”
《靈山衛(wèi)》,晉國童謠,穆輕眉第一次聽到,還是母親哄她入睡時唱的。
她神色復(fù)雜看著承蘭,端著一副公主架子不說話,可對方的神情過于誠摯,倒讓她不好意思了。半晌,穆輕眉只得無聲嘆了口氣,重坐會小凳上,扶著承蘭躺平,又順手給他掖好被子。
似乎沒想到她會這樣細(xì)心,承蘭僵著身子任她做完這一切,不忘又說了一遍“多謝。”。
穆輕眉還在為他莽撞而逾矩的請求置氣,話都沒和他說半句。卻重用涼水洗了一遍帕子,放在他額頭上。
終于開口唱起來:
“靈山衛(wèi),靈山衛(wèi),幾度夢里空相會。未曾忍心擱下筆,滿紙都是血和淚。靈山衛(wèi),靈山衛(wèi),一草一木皆憔悴。聞?wù)f靈山高千尺,難覓一朵紅玫瑰。靈山衛(wèi),靈山衛(wèi),多少情系天涯內(nèi)?日日空見雁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靈山衛(wèi),靈山衛(wèi),一年一度寒星墜。遙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誰?靈山衛(wèi),靈山衛(wèi),靈山何處無血脈?且聽夜半松濤聲,訴說昨日功與罪。”
這曲子悠揚(yáng)婉轉(zhuǎn),穆輕眉嗓音又溫潤,承蘭沉默著聽完,不經(jīng)意似乎回到了八年前,那時的他,雖說也不大好過,但總歸是性命無憂。
看著和自己同齡的少年少女們,承蘭總覺得他們癡傻得可笑,成日胡鬧,攪得他心煩……惹得他嫉妒。
彼時他還成日夢想著脫離承府,落得個逍遙灑脫。而如今,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竟也會懷念起那時的日日夜夜。
他自嘲地笑笑,發(fā)現(xiàn)連過去最讓自己心煩的女孩如今都已經(jīng)變了副模樣,成為穩(wěn)重端莊、真正符合皇家標(biāo)準(zhǔn)的女子。那些荒唐往事,仿若早已化作云煙,無跡可尋。
穆輕眉唱完,干脆也不離開了,只是去了隔壁,隔著一個屏風(fēng),在窗邊的書案上翻閱文書信件。看了幾十份,她早已看膩,起身去書架拿書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承蘭根本沒睡,只是一直默不作聲地躺著。
看見穆輕眉又進(jìn)來取書,他很是誠摯地笑著看她,問:“殿下可否也給在下一本書?”
穆輕眉手里拿著本前幾日若云新搜羅來的雜文異志,問他:“你手傷成那樣,能拿書嗎?”
似乎這時候才意識到這一點(diǎn),承蘭抱歉地笑笑,道:“殿下讀的時候,能讓在下也聽聽嗎?”
明明是剛見面,承蘭這些話卻顯得兩人早已經(jīng)熟稔。穆輕眉被他三番五次的要求搞得莫名其妙又心神動蕩,翻了翻那本新書,卻也不反對,正想坐回窗邊,卻見承蘭勉力挪了挪身子,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顯然想讓她到床頭去。
穆輕眉匪夷所思地看他,腹誹這人真是不知收斂,總提些沒人敢對她提的要求,可不知怎么的,卻鬼使神差般坐到他旁邊。翻開書頁,語調(diào)平淡念起來。
可她翻了幾頁便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