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過后就正式入學上課了,我本以為可以在這里學習專業,怎知稀里糊涂進了一個基礎班,所謂基礎班就是無特定專業,跟一些零基礎的同學在一起每天上一些文化課和形體課而已,但文化課除語文是高中的課程外,其他的課程都顯得有些匪夷所思,英語竟然是初中的內容,計算機是一級的內容,現在想來大概類似于職高,這對于原本是初二學生的我來說,顯得過于簡單,但小孩畢竟是小孩,任何事情都是順應大人的決策,繆一喆的二姑姑說出來上學不過是學一些技能,所以計算機挺重要的。我不知道這些跟聲樂有什么關系,我只知道自己不過是成功地逃離了原來的境地,至于現在是好是壞,還無暇顧及。
在那間散發著潮濕霉臭刺鼻味道且燈光昏暗略帶陰森的教室,我第一次見到了班上的全體同學,這班上加我和繆一喆一共才8個人,4男4女,看著這些比我大三四歲的哥哥姐姐,不禁心生恐懼,我連同齡人都不知該如何相處,更別說跟這些人,我甚至連他們談話的內容都聽不懂,他們看到我和繆一喆也跟看怪物一樣的,像是亂入的初中生。不過繆一喆比我好一點,她的性格比較開朗,沒一會兒就認識班上的同學,而我本就屬于慢熱內斂的,不敢主動跟他們接觸,即使偶爾說幾句話也顯得笨拙木訥,讓人接觸一次就不大想接觸第二次。其實我也想跟大家打成一片,但我實在做不到,其中的因素除了性格使然之外,還有內心尚未愈合的傷口。
我記得第一節課就是計算機理論課,老師在講臺上自顧講著dos系統,明明說的都是中文,我試著努力聽清老師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但我真的一句都聽不懂,不知所云,我突然自問我來這是干嘛的?是學習嗎?怎么跟我想象的截然不同,如果我沒有轉學,我現在在干什么?肯定也是在課堂,不過那些知識一定是按部就班的,適合我這個年齡的內容。既然這么適合我,為什么要離開呢?這就是我的問題了,我作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竟然被全班同學欺負,心里承受著校園霸凌帶來的巨大創傷,我無法化解更無法面對,一年多來我有過無數次想自殺的念頭,事情怎么會到這種地步呢?
這要從初一上學期開學的第一節體育課說起,那節體育課是學習廣播體操,大家前后左右間隔一手臂的距離站開,那天艷陽高照卻風很大,大風總將我的馬尾辮吹起,我的頭發是自然卷,被風吹起飛到頭頂在影子里呈美杜莎狀,大家都笑我,我覺得挺尷尬,慌忙整理了發型,但大風又來了,繼續給我塑造剛才的發型,還沒等我整理,站在后面的男生就開起玩笑來:“快看夏竹清的頭發,跟雞婆一樣。”說完引得大家笑得更加放縱起來,個性較強的我像是被人踢了一腳似的,狠狠地瞪了一眼說這話的人,那人不以為然地笑笑:“本來就是。”從此我就有了一個外號“雞婆”,開始只有那幾個調皮的男生叫,我跟他們說了很多次還不改,反而變本加厲地號召其他同學也這么稱呼我。我終于忍無可忍,將心里的憋屈寫到了日記里,那時候每天都要交日記給班主任批改的,于是班主任看到了我的控訴,就立馬找來那幾個肇事者向我賠禮道歉,我終于得到了應有的尊重,原本以為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哪成想被其他幾個人記了恨,認為我通過寫日記向老師告狀,所以我受的尊重好景不長,很快迎來了他們的報復,漸漸地班上的同學都這么稱呼我,且肆無忌憚地在課堂上都可以堂而皇之,例如老師在課堂上講了關于“雞”或者是一個單詞“chicken”,大家都會不懷好意地大聲重復一遍,仿佛那一刻的團結成了很多人尋找歸屬感的方式,即便是從沒有打過交道的同學,都可通過這一刻的和諧變得親密,慢慢的又開始從稱呼到言語侮辱,我從怒罵到嘶吼,即便歇斯底里也脆弱不堪,以一敵眾有何勝算,他們一人一句都能將我淹沒在唾沫里,每次我都能感受到心跳的加速,仿佛血管在雙手膨脹,我甚至想過極端的事情,但我性格中的怯懦讓我無法辦到,漸漸就淪為被人魚肉的境地,嚴重影響著我的學習,我將這些痛苦都吞下,但爸媽還是知道了,他們到學校去找到班主任和欺負我的幾個頭頭,我以為自己看到了希望,可對與十二三歲的叛逆期少年來說,這不過是治標不治本,沒過多久便打回原形,讓我更心寒的是我最要好的兩個朋友都參與其中,可能她們也是自保,在爭鋒相對的時候隨大流是最安全的,我理解她們,但我實在無法接受,我就這么完完全全被孤立了,漸漸變得更加不愿說話,甚至很久都沒有笑過,喪失了原先的自信和朝氣,不再敢交朋友,陷入深深的迷茫和懊悔,如果那節體育課我不較真,外號就外號唄,這么介懷干什么呢?如果我不把這些寫到日記里,如果班主任不訓斥他們,再如果爸媽不去學校找他們理論,那么后果會是怎樣,我會不會安心讀完書,不至于放逐在這個莫名其妙的班級。
“夏竹清,你有沒有在聽講?”
我突然回過神,慌忙站起來膽怯地看著正怒目瞪著我的老師,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走神近半節課了。
“我剛才講哪了?”老師依舊不放過我。
“什么盤符……”我小聲說。
“你解釋一下盤符是什么?”
“不知道。”我倒也干脆,引得同學們竊竊地笑。
“站著。”
于是在這里上課的第一天第一節課,我就罰站丟人現眼了。
課間繆一喆問我怎么回事,我搪塞混過,當然不會告訴她我這個前科,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我的過去,不堪回首的過去,既然準備重新開始就得刷新自己。但從鴨爪事件開始,到今天被罰站,我隱約覺得這不是一個好的開始,果然直覺是很準的,不到半個月就遇到了讓我最害怕發生的事情。
我們的宿舍是很簡陋的,三組上下鋪,一張桌子,因為寢室只有四個人,所以就只有四個柜子,然后就再沒有多余的擺設了,廁所、洗漱臺、澡堂都是公共的,洗澡規定男生每周三洗,女生每周四洗,每次洗澡我都能看到平時正襟危坐的教務主任用搓澡巾狠狠搓下厚厚的污垢,同時與人談笑風生,笑聲回蕩在整個澡堂,那場面實在大開眼界,繆一喆因為屁股上有一個傷疤怕被別人看到,于是穿著內褲洗澡,為了不讓別人覺得怪異,就說動我陪她一起穿著內褲洗,于是我們倆也讓別人大開眼界:“你們南方人洗澡都不□□的嗎?”
廁所是最恐怖的,總共只有三個坑位,還壞了一個被用做擺放雜物,一層樓的人早上為了搶廁所鬧過不少笑話,廁所在走廊一端的盡頭,而我們宿舍剛好在這一頭,緊挨著一間舞蹈房,因此夜里上廁所根本不敢一人前往,要穿過很長的走廊,且途中經過大樓梯,大樓梯的一側就是落地窗,窗外便是后山,傳說山上有墳墓。
我盡量晚上不喝水,就是怕上廁所,但這一夜不知怎的,總是覺得尿不盡,從熄燈后幾乎每半個小時我就要起身上廁所,我睡在上鋪,她們三個睡在下鋪,要下床勢必要爬□□,我床邊的那個□□像是有螺絲松動,爬上時非常響,即便我再輕手輕腳也會驚醒其他人,有時越怕什么就來什么,也許這就是墨菲定理,當我第三次爬上樓梯時,不但□□聲巨響,且牽連著床鋪也晃動起來,我正想著是否是我體重增加導致時,張雯婷突然暴跳如雷:“你干什么,大晚上不睡覺在這爬□□玩?”
“我沒有,是上廁所。”
“你喝了尿還是怎么著?一個晚上上幾回廁所了?”
“……我也不想這樣啊,這個□□本來就是松的,稍微用力就會響。”說完我不再與她爭辯什么,趕忙逃離爭論,避免發生更大的沖突,她見我灰溜溜鉆進被窩,也沒再說什么,回到了自己的鋪位。
第二天我沒理她,她也不理我,直到午休時間我在床上睡不著,輕輕換了幾個姿勢,但床板像是篤定要跟我對著干一樣,不停的“咯吱咯吱”響,哪怕我呼吸一下床都會響,真是邪了門,我暗叫不好,果然下鋪的人跳下床指著我的鼻子開罵:
“你怎么回事?故意的是吧?我睡著一次就被你吵醒一次,昨晚你就這樣,怎么還弄那么大動靜,你怎么這么不要face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這個床就是會響,我又不是故意的……”她一股腦兒說了這么多,一下子堵得我一口氣喘不上來,將我的怯懦激了起來,都忘了給自己申辯,仿佛承認了自己在故意作祟,只感覺雙頰發燙,隨之而來的就是不爭氣的淚水噴涌出來,我飛快奪門而出,委屈的跑到宿舍隔壁的舞蹈房,蹲在把桿下大哭起來,我看著大鏡子里自己的模樣,像極了一個月前在原來班級的樣子,我知道這個新環境恐怕依然不盡如人意。
正哭得傷心時,舞蹈房的門突然被推開,我以為是繆一喆或者其他人來安慰我,哪曉得進來的是一個巡查午休的學姐,她問了我幾句就把我提溜出了舞蹈房,帶到教務主任的辦公室,和幾個午休違反紀律的同學站在一起,聽著老師的數落:“看看你們啊,中午真是熱鬧,有不睡覺吵架的,還有洗頭的,”然后嫌棄地看看我,“還有啼哭的。”我瞟了一眼周圍的同學,尤其是那個洗頭洗一半被抓來罰站的,濕漉漉的頭發還未擦干,只在臉前擰成一根麻花,麻花尾端還在滴水,弄得她頭也不敢抬,怕弄濕了衣服,那個樣子別提有多狼狽了,當然我也比她好不到哪去,剛才出門急連紙巾都沒帶,就這么一把淚一把鼻涕的淌在臉上,又難看又難受,不得不吸著鼻子,仿佛稍有松懈鼻涕就會流進嘴里。
就這么站了二十來分鐘,被訓斥了二十來分鐘,也展覽丑態二十來分鐘,主任終于放過我們,我抱頭鼠竄般地跑回宿舍,慌忙找來紙巾擦拭臉上的羞恥,宿舍的人沒有一個人過來說句寬慰的話,連繆一喆也沒有說,哪怕是一句“別哭了”都沒說,她們就坐在自己的床鋪上看著我而已,那一刻我真想家,想爸媽,想我自己的小窩,想我溫暖的小床。
那種心情只有在寫信的時候才得以釋放,我每個月都會寄好多信給爸媽和外公外婆,到小賣部最期待的就是看看有沒有我的回信,我將每一封信都疊放整齊用書夾規整好,心里難受時便會拿出來反復閱讀,看到外公的毛筆字和爸爸瀟灑的筆跡,我的內心才會感到溫暖。每周打一次電話,那時還沒有手機,只能用學校小賣部的公用電話,市話五角錢一分鐘,長途一元錢一分鐘,我每次都要打上十幾分鐘,好似都不足以表達我的內心,我固定每周五晚上給爸媽打電話,不管他們在哪都會準時接聽,但他們每次說的話都類似,諸如好好學習、照顧自己、和同學友好相處等,話雖沒錯,但我卻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走到哪都會碰壁,不知道錯在哪里,更不知道該如何改變。我待人溫順、恭謙有禮、真誠守信,不會耍小聰明,可為什么大家都不愿跟我玩呢?
從那次“啼哭”被訓后,我開始害怕見到教務主任,因為我知道她嘴里說的話非常刺耳,我見到她經常是繞路走,從來不叫她,除非跟一伙人看到她才會跟著叫一聲。這天我從廁所出來恰好碰上向我這走來的教務主任,這下不能裝憨和繞路了,只能硬著頭皮叫她:“主任好。”然后不等她回應就快速由旁邊的臺階跑下去,我用余光看到她站在那盯著我的動作良久,然后我就成了開大會時批評的對象:“有的同學看見師長不叫,即使叫了也是敷衍了事,上次有個人就是叫我一聲后自己繞道下樓,一溜煙跑了,我都沒有聽清她叫我什么。”
引得眾人哄堂大笑,只有我笑不出來,既羞恥又憤怒,對這個教務主任厭惡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