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頭七那天。
曲清越獨自來到了爺爺墳前。
向垣坐在不遠處的車里,等著她。
她輕輕坐在墓碑旁,自說自話地聊著天,仿佛爺爺還在她身邊,耐心地聽她閑聊。
“今天也是他陪我來的。您之前說對他還挺滿意,以前您總說我呆呆笨笨的,分不清好人壞人,不過他您可以放心?!?p> “他可是我的大恩人?!?p> “可惜……我不敢跟爺爺保證,我們會在一起到老?!?p> “至少……當下我很幸福。像您希望的那樣,我健康又幸福?!?p> 海藍色的天空沒有一絲雜質(zhì),遠處山脈相連,模糊成一片水彩,風帶來野花的香味,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該說的話說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目光凝望著向垣從車上走下來,手捧一束花,走到墓碑前,靜默地站了會兒。
之后曲寬厚和王善拖著紅腫眼泡的曲越來也過來了,該有的儀式搞完后,已經(jīng)開始嘰嘰喳喳地算計財產(chǎn)了。
曲清越聽不下去,拉著向垣的手離開了。
這兒原本是安靜的祥和的地方,卻被市儈的言語污染了耳朵。
晚上她沒回家,一個人坐在酒店樓下的清吧喝悶酒。
向垣忙完就下來,坐在她身邊,默默陪著她。
“其實這對爺爺來說是一種解脫,什么都干不了只能日日夜夜在病痛中反復折磨,而且他走的時候是笑著的。可為什么……為什么我心里像是賭了塊東西,難受得很?!彼劬Υ蠖`,由于含著淚的緣故,格外晶瑩。
向垣眼底埋了一層陰影,他剛剛一直欲言又止,頓了頓,終于開口,安慰她:“我能理解的。即使知道不該那樣,可還是會產(chǎn)生那樣的情緒,止不住地難過?!?p> “我以前沒跟你提起過。其實……我們家人,都因為我爺爺?shù)乃馈行慕Y(jié)?!?p> 聞婷嫁到向家時,是以國內(nèi)著名外科醫(yī)師的身份進來的,她當時剛跟導師進修完,有著滿腔職業(yè)熱情。
向垣出生沒幾年,爺爺?shù)牟∏閻夯?,家里人對聞婷都比較信任,于是將手術(shù)權(quán)交給了她。
可爺爺卻在手術(shù)臺上,再沒醒來的跡象。
向家因此跟他們一家關(guān)系破裂。
所有人都指責向尚臨和聞婷是為了爭奪遺產(chǎn)。
爺爺待聞婷是真心好,從沒擺過架子,給她冷眼,甚至把她當自己女兒養(yǎng)。
聞婷心里過不去那個坎,從那以后再沒碰過手術(shù)刀。
一直把自己封閉在家里,向尚臨不想她做什么全職太太,所以一有出差旅行都帶著聞婷。
但這也阻止不了聞婷間歇性地發(fā)瘋、精神崩潰。
兩人無心再照顧一個孩子,于是把那么小的向垣不負責任地丟到別人家去養(yǎng)。
向垣勁瘦的手指緊緊捏著杯子:“你也許不明白那種感受,雖然衣食無缺,可我……真的挺孤單的。”
“我雖然理解他們的心理創(chuàng)傷,但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怨恨他們。”
曲清越眼底閃爍著一片晶瑩,她輕輕湊過去,抱住他的頭。
向垣低頭去吻她。
“越越,我們要習慣,要一直向前看。好的不好的只要過去了,那只是回憶了。”
只有不斷地去擁抱未來,才能讓生活慢慢變好。
一味把自己禁錮在回憶的痛苦中,只會毀了自己、毀了家人。
回家后,曲清越一直郁郁寡歡,食不下咽,話也少了很多。
為了不讓在天上的爺爺傷心,曲清越強忍著惡心,也在裝作好好吃飯的樣子。
爺爺,你在看的吧?我有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生活的。
她沒有沉浸在悲傷中不能自理。
向垣干脆把工作托管給信任的下屬,讓周秘書住在大樓里,他把工作搬到家里來做。
全程24小時陪護著曲清越。
曲清越覺得他有點擔心過分了。
在她第三次拖地時拖把被搶走后,有些無奈地叉著腰,對無理取鬧的那位說:“我說向先生,您有房子空著不住非要來這個小破房子擠著?”
向垣裝作沒聽到的樣子,認真拖地板。
他高大的身軀想要仔細把地板拖干凈,只能弓著腰,拖把桿子太短了。
半晌才聽到他的回答:“那不如搬回去?我那兒確實寬敞些?!?p> 他又開始耍無賴。
曲清越發(fā)現(xiàn)向垣其實比她執(zhí)著多了,光是勸她搬回去,就磨嘰了數(shù)次。
天氣越來越熱,曲清越為了省點電費,自己住時幾乎不怎么開空調(diào),但她現(xiàn)在得照顧到向垣的舒適度,所以稍有點熱,她就會去抓空調(diào)遙控器。
手腕被輕輕抓住。
“其實我沒有那么熱。”
她的目光順著落在向垣干凈修長的手指上,有點心動。
嘿嘿笑了兩聲,在他側(cè)臉啄了一口。
“你這幾天都沒什么事嗎?”
向垣搖搖頭,后又輕輕點頭:“沒什么要緊事。”
“那趁這個機會……我們?nèi)ゼs會吧?!彼龔澲友?,咬字極輕,像一只小貓尾巴輕輕掃過向垣的心尖。
向垣轉(zhuǎn)身去撈茶幾上的空調(diào)遙控器。
她瞳孔微張:“干嘛?”
“……”
“現(xiàn)在熱了?!?p> ——
這兒是個新開的風景區(qū),兩人趕在花季末尾開車去了風景區(qū)的桃花林。
花掉了不少,但不影響整體美感,兩人在一棵相對較大的樹下落座。
曲清越從雙肩包里掏出各式各樣的便當。
向垣從里面取出一個三角飯團,拆開,遞到曲清越手里。
飯團包得很緊實,里面有一整顆蛋黃,還有蘿卜條、金槍魚和黃瓜條。
曲清越走之前故意在某只飯團里沒放酸蘿卜條,她不太愛吃酸。
向垣拆開第一個一看,沒有蘿卜條,于是立刻遞了過去。
兩人幾乎形成了默契,因為她剛好擰開一瓶無糖烏龍茶,放在向垣面前。
樹下落著大片陰影,陽光灑在面前卻不至于被曬到。
盡管天氣晴朗,腳下的草地還是散發(fā)著潮濕氣,細嗅有一股新鮮土壤的氣味。
周末來野餐的人不少,這棵樹底下還坐著一家四口,兩個正太頭小孩正圍著大樹繞著跑,年輕婦女舉著單反抓拍,中年男人倚著樹,漫不經(jīng)心地點燃了一根煙。
煙霧飄散到她們這兒來,曲清越輕輕皺了下眉。
向垣抬手攏了一下,企圖把灰白的煙霧推走。
兩個正太頭跑到他面前來,也許是這個大哥哥長得太俊,小孩盯了幾秒,生澀開口:“下午好?!?p> “午好?!?p> 被煙嗆了的兩人臉色不是很好,不過向垣還是耐著性子回答。
“哥哥會認很多字嗎?”
向垣沒答話,臉上也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曲清越友好地接過話來:“他可是個大學霸呢?!?p> “我今天剛學了這張卡片的字?!逼渲幸粋€稍高點的正太頭舉起一直捏在手里的卡片。
大大的字和拼音標注,寫滿了一整張卡。
向垣挑眉,懶懶地抬手指了下不遠處:“那你認得那塊兒牌子上的字嗎?”
“嗯……保護……保護……”小正太被難住。
稍高一點的似乎是哥哥,不太愿意在弟弟面前丟臉,兩只肉乎乎的小拳頭攥緊了又松開,來來回回好幾次。
曲清越湊到哥哥耳邊提醒了幾句。
哥哥眨眨眼,另一只手還緊緊牽著弟弟,大聲對向垣說:“保護環(huán)境,禁止吸煙!”
向垣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嘴都沒長開,吐出一句:“厲害。”
兩個小男孩自豪地跑走了,嘴里一直重復著剛學來的詞。
繞著他們爸媽念了好幾遍。
灰白色的煙原本還在持續(xù)上升,突然像蔫兒了一樣,散在了空中。
曲清越余光撇見中年男人的背有些僵直,他脖子有點紅,四處張望著,另一只手放在背后,把剩下的半根煙捻在了地上,紅色的火光瞬間熄了。
向垣拿著酸梅汁跟曲清越的桃汁瓶子碰了碰:“繼續(xù)。”
桃花的香味一直似有似無地縈繞在她的鼻尖,有幾片花瓣鉆進她的衣領(lǐng),脖子癢癢的。
正像個八抓魚一樣扒拉著脖子后的衣領(lǐng)掏花瓣,曲清越忽然發(fā)覺從剛剛就拿起手機的向垣神色有些凝重。
他手速飛快地在屏幕上敲字,連自己都沒察覺到表情上有了變化。
“怎么了?”曲清越?jīng)]有窺探別人手機的習慣,即使對方是自己男朋友,她眺望著遠方。
向垣盯了屏幕兩三秒,終于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
“抱歉,我得走了?!?p> “……嗯?”
美好的下午才剛剛開始,曲清越呆滯地瞅了瞅手里被啃了一半的桃子,又看著向垣連半個飯團都沒吃完,就把它擱在了一旁。
他滿眼都是歉意:“我先送你回家。”
反倒是曲清越絲毫沒當回事,輕輕推他手臂:“去吧,要去的地方離這兒遠嗎?”
“不怎么近?!毕蛟ㄎ辉谝粋€醫(yī)院。
曲清越大致看了眼路線,心想此時再拒絕他只會讓他心里更不好受,于是說:“給我捎到燦燦姐家吧。”
向垣目光凝在她臉上,有些不確定。
“她還不知道我爺爺?shù)氖拢偟媒淮幌??!?p> 片刻,那邊有了回應。
“行。”
向垣看上去是真的很著急,把曲清越在錢雨燦家門前放下后,轉(zhuǎn)頭打了方向盤,車猛地竄了出去。
一溜煙就沒了影。
心里隱隱擔憂是不是公司又出了什么問題,向垣現(xiàn)在對她沒有藏什么秘密,頂多公司的事他懶得提。如果是家里的,一定會直接告訴她的。
——
向垣接到消息的時候,感覺當頭一道雷劈在了自己腦門上。
心里的不解和委屈幾乎發(fā)展到了極點。
只因洛老太太失望的一句“算了吧,不找了?!?p> 洛家放棄找那個漂泊在外的孫女了。
向垣明明答應好了的,答應在老太太洛余戀公布安向繼承人之前先找到孫女洛英,所以之前才一直拖著沒告訴曲清越自己身份。
這差點釀成大禍。
他差點就要把自己的越越搞丟了。
當初答應的時候,可能是因為共情,和洛余戀一樣,心里始終不愿放棄,始終懷有一份期望。
后來老太太撐不住了,提前讓向垣接手了安向集團。
這是洛家第一次變卦。
洛余戀不指望洛英回來立刻接手家族企業(yè),只希望向垣能護她一世周全。其實老太太有讓向垣娶她孫女的想法,但又怕這份私心只會禁錮向垣,只好忍著沒說。
向垣那么聰明的人怎么會看不出這份心思。
他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可今天突然告知他不找了是什么意思?
這是洛家第二次變卦了。
如果讓曲清越知道他還在秘密的、為一個不相干的人拼盡全力尋找另一個女孩,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他不敢想。
當初答應的太早了,又無法中途甩手不干,只能硬著頭皮找下去。
他不能辜負曲清越,所以心里已經(jīng)默默決定,等找到洛英,他會把安向集團一并還給她,從此不再跟洛家扯上關(guān)系。
躺在病床上的洛余戀極其虛弱,臉色蒼白浮腫到像泡發(fā)了很久的豬皮,絲毫沒有當年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一直守在病床邊的秘書走上前一步,臉色刻板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洛董覺得自己快走了,目前也沒有新的進展,就算真有能力把B城掀個底朝天,我們也沒時間等了,所以大家一致決定,尊重洛董的意思,放棄這個計劃?!?p> 向垣表現(xiàn)出少有的激動,語氣都粗重了幾分,他走到病床邊,沖那個躺著的插滿管子的人說:“請您再給我?guī)滋鞎r間,要不了很久,現(xiàn)在已經(jīng)掌握了關(guān)鍵線索,已經(jīng)讓人加急去查了。本來想等個最終結(jié)果再通知您。懇請您,再等等吧,我說到做到,一定讓您見上洛英女士最后一面。”
呼吸機下,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張了張,吐出一個氣聲。
向垣跟那個秘書一齊湊過去。
老太太說的應該是,好。
從醫(yī)院出來,一種虛脫感伴隨著他。
發(fā)動引擎的時候,向垣突然僵住。
他驚覺,自己替洛余戀找孫女這事兒,竟然讓他再度撂下曲清越。
其實心里一直有一個十分夸張的猜想,只是有些離譜荒謬到他遲遲沒有去確認。
現(xiàn)在情況緊急,顧不得別的,死馬都得當活馬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