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驚鴻殿。
“想不到我這寒舍竟會勞長留上仙大駕光臨。”雖是諷刺的語氣，但藏不住的，是發語人心間的驚喜。
“語汐，歸元柷已經任由你奪去了三百年，我今日來，是要拿回本屬于我們仙界之物。”慕涼清擔心著翎千霜的傷勢，顧不得跟南宮語汐繞彎子，直接開門見山。
南宮語汐笑了笑，把目光從慕涼清身上移開，環視著整座宮殿。
“師兄，你看我這殿內，云頂檀木做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范金為桌椅，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掛著琉璃床帳，帳上編繡著海棠花，風氣綃動，如同云海，是不是跟你的碧霄閣，很像啊？”這還是她投入妖界三百多年來，第一次喊他師兄。
“碧霄閣沒有這樣奢華。”慕涼清微微有些不適，一同修道近千年，他又怎會真的狠心看著他的師妹墜入深淵，無法自拔，語氣自然是緩和了許多。
“是啊，你從不允許我進入碧霄閣，我又怎會知道它長什么樣子，布置如何。”南宮語汐有些自嘲，她討厭這樣自欺欺人的自己，但偏偏唯有如此，她才能在他面前，博取他一絲一毫的憐憫。
“慕涼清，你知道我為什么給它取名‘驚鴻殿’嗎？”南宮語汐始終是叫不出來那聲“師兄”了，或者，她已經沒有資格叫了。
慕涼清不語，亦不看她，只是靜靜地注視著殿外。殿內華麗得有些過分的裝飾，與他的一襲白衣，顯得分外不合時宜。
“初見你時，驚鴻一瞥，讓我沉淪千年，從此紅塵夢一場。我傾盡所有，專心修道，終于拜得無涯為師，成為你唯一的師妹。我和你們一起修煉，朝夕相對，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我對你的情分，可是，慕涼清，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么，你卻視而不見？！”南宮語汐幾乎是喊出來的，她的眼眶，早已被淚水充斥。
“愛與不愛，豈是一人可以決定的。愛恨是為執念，語汐，你為何不放下執念，淡然心性？或許，你還可以回到長留，回到師父身邊。”慕涼清淡淡啟齒，他能做的，唯有勸解和安慰，她想要的，他永遠也給不了她。
果然，慕涼清，你還是這樣冷血無情，這世間根本沒有人可以融化得了你這顆心……
回得去嗎？回不去了！
“說吧，你要歸元柷做什么？”南宮語汐用絹帕擦了淚痕，舒了口氣，始終，她還是無法得到他的答案。既然如此，又何必再說下去，惹自己心傷？
“救人。”簡簡單單兩個字，從慕涼清口中落出，卻是千般重量。
“誰？”
“我徒弟。”
南宮語汐有些震驚，踉蹌后退兩步。
在南宮語汐心中，慕涼清本是個愛多管閑事之人，隨便哪個路人，他都覺得自己有責任去守護。想來不過是哪個弟子修煉時受了重傷，他才來尋歸元柷用以療傷。只是，她卻沒想到，慕涼清竟收了個徒弟。
“慕涼清，三百年未見，你倒是變了許多。”南宮語汐眼眸低垂，這些多年，隱居在妖界，看來她錯過了不少。
“人總是會變的，萬事萬物，沒有什么是永恒的。”慕涼清承認，因為翎千霜的出現，他確實有所改變。
南宮語汐冷笑一聲，就算眼前這個男人，千般好，萬般好，處處是優點，但是，他不愛你，這個缺點，你卻永遠也改變不了。
“我要是不給呢？”南宮語汐心下已是凄涼一片。
“別逼我動手。”慕涼清淡然地撂下這一句話，冷漠無情。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僅僅只是他所要降伏的妖獸而已。
面對一個沒有心的人，即便粉身碎骨，付出一切，又如何能得到他一絲半點的回應？到頭來，不過是輪回夢一場，又何必苦苦糾纏？
所有種種，南宮語汐又何嘗不懂？可是，放下二字，又談何容易?
“給你。”南宮語汐從墟鼎中取出歸元柷，浮在慕涼清面前。
“多謝。”慕涼清伸手取下歸元柷，小心翼翼地放回墟鼎，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見你。”南宮語汐背過身去，眼睛里雖沒了慕涼清的影子，但這心中，他卻無處不在。
慕涼清本想著今天定會撕破臉皮，但卻沒想到，南宮語汐竟會如此痛快。這三百年來，或許，她真的有所參悟吧。
慕涼清帶著歸元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驚鴻殿，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和停頓。
慕涼清，我在你心里，怕是連隨便一個長留弟子都不如吧……南宮語汐閉上眼，心已經麻木。
天邊，遠遠現出一道青色的身影，與這蒼穹，幾乎融為一體。
“走了一個，又來一個，我這驚鴻殿今日，可真是有些蓬蓽生輝之兆。”南宮語汐感應到身后熟悉的氣息，轉身一看，果然是云景晟。
“師妹，好久不見。”云景晟笑呵呵地打著招呼，他的心里一向通透，從始至終南宮語汐都沒有做出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他又何必冷眼相對。
“你倒是還肯認我。”南宮語汐著實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師妹”暖到了，當初離開長留，投入妖界，不過就是為了避著慕涼清，可是他，始終不懂。
“你拿走歸元柷，不過就是希望與師兄還有相見之日，今日，你可滿意了？”云景晟從來都是看得最明朗的一個，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不過如此罷了。
“得不到他的心，把東西留在這里，又有多大意義呢。”南宮語汐嘆息一聲，搖了搖頭，有些狼狽地癱坐在了軟塌上。
“本就是匆匆過客，語汐，你又何必耿耿于懷，空留自己悲傷？”云景晟看著這個自己曾經無比寵愛的師妹，如今為了一個“情”字，墮落至此，不免有些心痛。
“可是，我從來都不希望，他只是一個過客。”南宮語汐的眼淚，滴滴滑落，瀉在華衣之上，顯得尤為凄涼。
云景晟看著她，遲遲不語。南宮語汐若是看到翎千霜，不知又會如何？師兄和小霜霜之間的情分，怕是會徹底將她摧毀。而他云景晟，又能做什么呢？
想來當初無涯將這重任托付于他的時候，他一口應下，著實是有些輕率了，居然給自己攬了這樣一件頭疼之事，云景晟輕嘆一聲，心里默想。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可是，在南宮語汐心里，卻永遠被那個世間最純凈，最高不可攀的圣人附上了一層黑暗，揮之不去。
“縱是山和水，天與地之間，也會有兩看生厭，心生疲倦的一天，又何況是人。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不累嗎？”云景晟從不為情愛所困，淡然心性，各安天命，這就是他的精明之道。
“累？自然是累，但是比起心傷，累又算得了什么。”南宮語汐搖搖頭，自嘲落淚。
“說起來，我們四人之中，卻只有你活得最像一個真正的仙。齊昃師兄古板，大小事務都是親力親為，太過操勞，倒有些像人間帝王。慕涼清，從來都是一個沒有心沒有情的人，我倒寧愿他是一塊石頭。只有你，活得瀟灑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連師父都說，你是最隨性自在的一個。”
南宮語汐回想著曾經，點點滴滴，如同鏡花水月，化作一片虛幻，終究，是回不去了。
云景晟看著他，只覺同情。慕涼清并不是無情無心，只不過，他的情，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給了另一個人罷了……
“語汐，保重。”云景晟自知多說無益，算到慕涼清已安然帶著歸元柷離開了妖界，他也該放心回長留了。
南宮語汐望著云景晟遠去的背影，滿目凄涼，只得化作淚水，傾瀉而下。
長留，怕是再也容不下她了……
瑋燁閣。
“怎么了？”距離慕涼清離開已經大半天了，成垚這才從人界趕回來，順著慕涼清留下的氣息，一路找回了瑋燁閣。
晨旭搖搖頭，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成垚聽后，更是為之一震。
“大師兄知道嗎？”
“或許不知道吧，要不然，又怎會不前來查探情況。”
晨旭看了看翎千霜，似是有醒來的跡象，趕忙為她疏導真氣，調養生息。翎千霜的睫毛顫了顫，微微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片黑暗。
“千霜，感覺怎么樣？”晨旭這一問，滿是擔憂。
“好多了，謝謝師叔。”翎千霜憑著聲音認出了晨旭，只是感應到晨旭身旁還有一人，不知是誰，她也不好貿然詢問。
“我……”翎千霜似是想要問什么，但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師父及時趕回了碧霄閣，這才將你救下，不然，你還不知道現在變成什么樣了呢。”晨旭當然知道，她想問什么。
翎千霜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原來，又是師父啊……
“師叔，你點燭火了嗎？”翎千霜試探性地詢問，她的心底始終還是抱有一些僥幸的，萬一上天垂憐呢？
晨旭和成垚環視了一下被燭火點亮的亮堂堂的瓊華殿，驚得目瞪口呆，許久說不出話來。
“千霜，你……”還是晨旭先反應過來，淚腺被摧毀，只是雙目失明，未傷及性命，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天意如此，逃不過的。”翎千霜閉上了空洞無神的眼睛，睜著又有何用？不過徒增悲傷罷了。
“后悔嗎？”耳畔突然傳來冷玉落泉的聲音，這是翎千霜久違的溫暖與安慰。
“師父。”翎千霜喃喃叫了一聲，睜開眼，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好些了嗎？”語調是格外的溫柔與心疼。
“師父，霜兒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絕不后悔。只是用一雙眼睛，就能換取天下數萬人的性命，若是師父，自然也會走出這一步。師父一向以守護天下為己任，作為師父的弟子，理應為師父分憂解勞，難道不是嗎？”翎千霜的手探了探，終于拉到了慕涼清的袖袍。
慕涼清靜靜地看著她，他從未想過，這樣一個孩子，竟會有如此的魄力。她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擋在了蒼生面前，去承擔了這一切的痛苦與折磨……
“霜兒說得對，師父一定會治好你的眼睛的。”慕涼清俯身摸了摸翎千霜的頭，滿眼的疼惜與愛撫。若是翎千霜現在能看得見，怕是會高興地暈過去了吧。
“晨旭，時間不多了，可準備好了？”慕涼清轉身將歸元柷遞給晨旭。
“自然。”
“師父，這是我的眼淚，配制好的香蘇散在塔室之內，你一并交給小師叔，他在人界時間長，自然知道怎樣發放給齊國百姓。”翎千霜使盡殘存的靈力，將琉璃盞從墟鼎中喚出，交給慕涼清。
“師父?”翎千霜晃了晃慕涼清的衣袖，刺骨的疼痛無力之感傳來，這筋脈，應是斷了吧……
“千霜，我就在你身邊，琉璃盞我拿走了，我這就回人界去解疫毒，你好好養傷。”成垚看著慕涼清遲遲不語，只好親自接下，無奈看了慕涼清一眼，搖搖頭，往碧霄閣飛去。
“霜兒，我助你凝聚真氣于丹田之處，讓你師叔替你療傷。”慕涼清拉回自己的衣袖，看著帶著血跡微皺的袖口，有些不自在。
“哦，好。”翎千霜垂下手臂，靜靜地躺在冰床之上，宛然睡著一般，凄楚中帶著自然的美，讓人為之向往。
只覺耳畔一陣微風，翎千霜的身子已經漂浮在半空之中，巨大的銀色結界籠罩全身，她仿佛是這銀色空間中的主人，點點流光均向她飛去。
晨旭奏起歸元柷，如同生命挽歌一般，蕩澈悠然；卻又恍若一縷青煙，飄渺無依，散在碧空之中，無跡可尋。
這柷聲雖單調，但卻聲聲都帶著對元靈的呼喚，對生命的贊頌，回蕩在結界之內，好似為整個瑋燁閣，都涂上了一層神秘之色。
那結界銀光更震，慕涼清進入結界之中。他割破手指，鮮血滴滴落下，不差分毫地落在翎千霜每處斷絕的筋脈之中，與翎千霜的血脈連在一起。他用彌足珍貴上仙之血為翎千霜重新塑造筋骨，每一處都凝聚了他百年的仙力。
云景晟剛剛回來，便看到眼前這一幕。他早已猜到，自從慕涼清拿走歸元柷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一定會這么做。
好一個暗影流光，為何要如此殘忍？師父，我究竟該怎樣做，才能幫得上他們……
云景晟無能為力，只得守在一旁為這三人護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