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若游絲,織情網夢,千輾萬轉,黃粱片刻。
程隊的目光透過玻璃,緊緊地盯著前方紅綠燈的讀秒。
“你說周農和我說的那些,能不能作為審判他的依據。”
“除非在審訊的時候他重新再說一遍。”程隊搖了搖頭。
“我錄音了。”我指了指大腿上的手機。
“錄音了有卵用,不是正常程序都是在放屁!”程隊向我嘲諷道。
和周農的那場對話已經過去了三日,在這三日之內,我整日都浸泡在北錦支隊,也漸漸熟悉了環境和工作,雖然大部分工作都是打打雜,但如果真的要我去操弄些專業之內的事情,怕不是就要相形見絀了。
程隊將我送到樓下,便從半開的車窗中揮揮手將車駛離了。程隊在路上一直囑咐我:“雖然你們家事我不該管,但余景他只是缺心眼,說話直,別跟他一般見識。更何況那次婚禮確實是你做得不對。哦對了,你現在應該沒有什么關于余景的記憶吧,也好。”
今日是周六,不僅僅是難得忙里偷閑的休息日,也是林分之前提到的余景要為我辦慶功宴的日子,地點就在林秒和他的家中,城南的一棟小平房。
我按照林分事先發給我的門牌號,乘坐電梯來到了九樓。沒等我敲門,門就從內部悄然推開,露出一張小巧玲瓏的臉,是林秒。林秒和小時候差別沒那么大,但成熟了更多,氣質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第一眼見到不仔細看還是很難認出,面前的這個人就是十五年前與自己共處一個屋檐之下的妹妹。這也是當時在醫院面對林分遞過來的照片,我默然無語的原因之一了。
林秒看了一看手腕上的手表,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
“來這么早,等不及見到我了嗎?”
面對這樣一個娉婷而立,成熟自信的女性,我難免有些不知所措,即便她是我的妹妹,但畢竟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個年頭,熟悉的氣息已消散殆盡,只剩下那臉龐上若隱若現的昔日的輪廓。
在我住院期間,林秒也來過兩次,余景都沒出現。第一次林秒來的時候,林分并沒有告訴她我失憶的事實,她看著我眼里對她的迷茫與無措,以及前言不搭后語的對白,促使她悻悻離去。后來林分告訴我,當晚林秒就打電話跟他告狀,說什么我六親不認了。第二次來的時候,林秒已然得知了我的情況,看著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些心酸和委屈,以至于當著我的面在床頭潸然淚下,痛哭流涕,害得我一邊幫她擦眼淚,一邊還得想法設法憋出一些語句來安慰她。
我愣了一愣,準備敲門的手仍懸停在半空中,無處安放。我說:“你怎么知道我這個時候來?”
林秒從身后拎出來一個黑色塑料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順勢放到門邊的角落處:
“別自作多情了,我扔垃圾。”
林秒招呼我別在外面傻站著,趕緊進來坐坐。她跟我說余景出去買酒了,說要跟我好好喝一喝,我連忙擺擺手,說我不喝酒。林秒狐疑地看著我,說失憶也挺好的,至少把酒給戒了,不過也沒關系,有我哥跟他把酒言歡。
“哦對了,我把沈千也喊過來了,你沒意見吧。”林秒隨口提了一句。
我從沙發上站起來:
“你把她喊過來干嘛,她又不是……”
林秒將我的話打斷:“看來你這憶沒失干凈,唯獨她還記得。”
什么跟什么,這都拜程隊和林分那小子所賜,那天讓他們給我講這十五年發生的事,他們非在林秒婚禮那塊大作文章,說罷還意猶未盡:
“林時,你是不是有情況。”
程隊拍了一拍林分的腦袋:
“那你也也得問前幾天的林時,你問現在的他,這算什么?”
林分揉了揉自己的腦袋,喃喃自語道:
“林秒說過,有些事即便失憶了也改變不了,一旦以身入局便難以全身而退,我想測試一下。”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沈千這個名字。雖然沒有真正見過她,程隊和林分也沒有繼續細說,但我能明顯地感覺到,故事中的林時,和她有一絲密不可分的關系,難以言說,又難以捉摸。
我也沒多在意,畢竟那是故事中林時的選擇,我解釋不清,也沒必要解釋。一段在我記憶之中從未開始過的情感,一段只存在于時間之外的關系,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沒有……那她知道我不記得她了嗎?”我說。
林秒輕聲說:“沒有,你的事應該由你自己去告訴她。”
我還依稀記得一天前在家中翻到的一個線圈筆記本。我和林分同住一間屋,一共三個房間,另一個閑置的原來是林秒的,后來她成家之后,便用作了書房。
這套房是林分于二零三零年買下的,用的是把原來父母買的那套給賣了之后換的錢。原來的那個家的確承載了太多陰暗的回憶,也只有新環境能讓人暫時逃避。
林分給我指了我的房間,在西北角。我走了進去,發現里面收拾得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林分說:“別誤會啊,這是我特意給你打掃的,原來可沒這么干凈。”
我觀察著這個屬于我的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盡力熟悉這里的一切,正如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在那個家的那個房間醒來。我來到書桌前,桌子上面的架臺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什么類型的都有。我用目光一一掃視,很快有一本書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它的厚度和一旁其他的書籍相差不多,卻占據了兩本書的位置,呈三角形向內部張開,拱出了一個空間。
我用兩根食指將其夾住,用力拉出,隨著整本書離開書架,一個東西從書的內部滑落,徑直砸到地上,發出一陣聲響。我低頭定睛一看,發現竟是一個線圈筆記本,難怪這本書被頂得這么厚,原來這樣一本筆記本被夾在了內頁。
我彎腰將筆記本撿起,拍了拍正反兩面,連同那一本書一起放置到書桌上,點亮臺燈,落座好好品閱一番。
那本書名叫《星空圖鑒》,翻開筆記本,里面也是各種用墨線勾勒的星圖造型,什么獵戶座,天狼星,參宿一二三之類的。看來這十五年間的我對星空感上了興趣,業余時間在筆記本上還比劃比劃。
我一頁一頁地翻動著筆記本,起初每一頁鋪滿的還是各種墨點連線,但越到后面,文字的比例越來越多,以至于在二三十頁的時候已經是滿頁滿頁的文字了。我停了下來,駐目于手里停下的頁面,我從字里行間搜尋著,試圖尋找著有用的信息,直到我看到了第一人稱“我”,和第三人稱“她”,我才意識到這不是簡單的星空記錄本,似乎還記載著關于“我”的過往之事,很顯然,是由“我”親筆寫就的,一直被封存在這本《星空圖鑒》之中。
我往回翻動頁面,回到那些文字最初開始的位置,開始了閱讀與回憶。
從這些句句包含真情的文字之中,我看到了一個我從未想象過的林時,也認識了一個從未相遇過的她。
那些文字,坐落于時間之外,無人知曉,也無人傾聽,唯有紙和筆一起,聽你講述。
【雨落千織·摘錄】
『
?漣漪只是一瞬,平靜才是歸宿。
心中的漣漪泛起,又何曾平靜,然而那波紋蕩漾所到之處,難道不是前者不安的延續?我因偶得漣漪而心花怒放,又因面壁空曠而焦灼不安,有人相談是很幸運,但無人傾聽才是最深沉的孤獨。漣漪何曾說過她會永久,只不過石子碰撞的余韻仍在推動,石子終會沉入湖底,被泥沙覆去,而在一個無風的深夜,湖面終將收起他的皺紋,與夜一起,沉沉死去。
?摘錄其一
她與我已相識很久,但如今才真正遇見。那一日,她偶見我書桌上擺放的那本星空圖集,和半掩著的星圖筆跡,詢問于我。她說她時常將目光投向星空,深夜的光芒宛若螢燭。
那本圖集本是四年前暑日購得,只因在校園時常孤獨,看向夜空,發現點綴的燈火,竟有別樣的錯落。而那些光芒,攜帶著時間的遺留,穿越長途,來到你我的眼前。夜幕是平面,而星海無限,哪個方向皆有出路。看著那些星點,仿佛與宇宙融一,與時間而同。
然而時過境遷,歲月不再,興趣已逝。
她說她曾經的夢想是天文學家,南京大學的紫金山天文臺曾是她夢中的歸宿。
我問她為何最終選擇這一條道路,她先是默言,而后表示遺憾。曾經夢想終究只是夢想,天文學不是觀星占卜,現實的沉重終究會摧毀一切。
不過,她很開心,因為在這里她看到了自己夢想的殘影。
她靜坐,持筆記,細細覽閱。她說,我的字跡很工整,更讓人耳目一新的,是每一頁下方對于星座的文學化批注。她說,每一個熱愛文學的人,都是熱愛生活的人,因為文學,是文字的藝術。文以載道,詩以言情,從古至今,文學貫穿了人類發展的始終。
她指著第三頁的天狼星:每一個無眠的夜空,舉目望去,總有一顆暗夜之中藍光熹微的亮點,那是最亮的一顆星,將眾人的愿景引渡,編織成一個個繁星憧憬的夢,若天狼,嚎四方。
“寫得真好,可惜我的夢沒能如此。”她說。
她和我說了許多,除了星空,還有更多。
她推薦了一本書,關于夢境,關于心理。涉及她的專業,她侃侃而談。
我突然發現,我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與我有著相似愛好的人,一個愿意傾聽的人,一個與你相談甚歡的人。
?摘錄其二
我不知道這種情感從何而來,但又無法扼止。我常常內心歡悅,又轉瞬孤獨。
人群熙熙攘攘,相遇容易,相忘更加容易。相談歡笑,驀然斷章,不知言何。
談笑風生,趣舍相契,轉身離去,形如陌人。汝之在意,彼弗在意,皆為空待。
明月多情應笑我,笑我如今,自作多情。江水一春攜露去,今朝明夕葉落兮。
此情何起,難問緣頭,相識一場,未知歸處。
或許緣,本就是圓,如同命運,是開始亦是結束,首尾難分,如莫比烏斯之環,從何處解皆能說通。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這次相遇,或許本該是錯誤。
』
我不明白,那一日的“我”為何會著墨如此矯揉造作的文字,不過還是萬分感慨,這落筆方寸之間,文學觀賞性還是十足到位。
我也大抵明白了“我”和沈千的關系,也明白了林分和程隊的無端猜想,也理解了故事中的“我”在林秒婚禮上那奇怪言語的行為。
門鎖轉動,瞬間將我從記憶的碎片縫隙之間拉回現實,大門被推開,我順聲望去,一個身穿羽絨服脖子上圍著紅色毛絨圍巾的男人將一盒酒放到地上,身后還有一個腦袋探出,是林分。
雖與面前這個男人素未謀之,但林分給我看過他的照片,我一眼便認出他是余景。
進到屋子里后,余景把羽絨服扔到沙發上,磨拳擦掌,就要往廚房里沖。我提醒他脖子上的圍巾。他愣了一愣,轉而將脖子上的圍巾輕輕取下,掛到房間的鉤子上,微微一笑:“這是你妹妹親手給我編的,習慣了,一時忘記了。”
廚房里油煙機的聲音正愈演愈烈,隔著落地玻璃門,我看到換上圍裙的余景正和林秒在廚房里一人切菜,一人炒菜,配合得天衣無縫。
我看得有些入迷,以至于忘記了一旁林分的存在。
林分把右手在我眼前上下揮動一番,說:“怎么了,羨慕了。”
我絲毫不慌:“最應該羨慕的是你吧。三人中就屬你最老,你不著急嗎?”
林分笑了:“每次一說你就扯我,從小到大都是這樣。”
一小時后,原本光潔無塵的餐桌上擺滿了琳瑯滿目的菜肴,一眼望去,讓人目不暇接。
“來來來,嘗嘗你們妹夫的精湛手藝。”余景穿著圍裙手里端著一大鍋熱湯從廚房里跑出來,熱氣滾滾,在冬日格外明顯。余景剛把鍋放下,就使勁搓手,不斷吹氣,看得出來,燙得不輕。
看這情形,余景也不像程隊形容的那樣不近人情,難道是因為我失憶給予的特殊關照?不過管他呢,先解決這一頓再說。
就在這時,門鈴響起,周圍的歡笑聲瞬間如泡沫般泯滅,只留下那鍋湯沸騰翻滾的余音。
我離門最近,自然由我去開門。
門一推開,一個女性身影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的頭發不是很長,但略帶波浪。她披一身米黃色風衣,脖間圍繞圍巾。她妝容簡樸,但目光炯炯有神。
她抬起右胳膊,揮舞了一下。
“你好林時。”
我心想這應該就是沈千了,但我的嘴仿佛被膠水凝固了一般,吞吞吐吐,不知道說些什么。
還好林秒及時過來解圍,她一把摟住沈千,順帶把門關上,一邊走一邊說道:
“沈千快進來,就等你了。”
中午,飯菜都很好吃,但我卻不知道吃了多少,也不知道嘗到了些什么味道。
我無法理解這種感覺,正如“我”在筆記中寫道的那樣。
第一次會面,為何會一見如故?難道真如林分所言?
下午,天空傾瀉了一場大雨,直到傍晚才喘息停歇。
傍晚,我們五個人出去散步,而他們三個人特意離得遠遠的。
雨后的空氣著實帶著點潮濕的氣息,仿佛一些雨珠停留在其中,氣若游絲,迷離萬分,路上來來往往行人皆亦如此。
夜漸漸地吞噬了一切。
街邊的商店和路燈發散出來的光芒,在瀝青地上的灘灘水洼中得到反射,仿若鏡子鋪在了路面,映照出兩個完全對映的世界,只不過一個朝上,一個朝下。
金光粼粼,格外動人。
突然身旁的沈千駐足,抬頭看向夜空,不知她在尋找什么。
她的目光仿佛射向深邃夜空的激光,來回游移,倏忽停留。她抬起手,指向夜幕。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了一顆顆閃爍著幽幽藍光和紅光的亮點,我知道,在遙遠的光年之外,那些是處于聚變之中的巨大恒星。
她說:“那是天狼星。”
而后她又將手移動了一些位置。
接著說道:“那是獵戶座。”
她用食指畫了三個圈:
“腰間的那三顆星,分別是參宿一、參宿二、參宿三。”
我點了點頭。
她兀自說道:“他們都說你變了,但我覺得你沒有,你還是原來那樣。”
我躲閃著她向我投來的目光。
“你知道嗎?我有寫日記的習慣。每當深夜,我飽含深情用筆尖在紙張上寫下那些我不會再去閱讀的文字之時,我時常幻想,是否有那么一個同樣的一個人,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做著相同的事情。”
我仿佛聽懂了她話里的意思。
“那一日你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我不解何意。但今夜的天狼,不會再留下相同的遺憾。”
雨再次落下,仿若細絲,輕輕紡起,編織今夜的夢。
今夜,似乎又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