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阿翁跪在甄宓面前,表情為難又同情。
這種同情讓甄宓覺得更加可悲,死總比活著容易吧?凄婉雙眸冒出一份堅決。
“還請阿翁傳話給他,我死之后,請善待睿兒和東鄉。”
阿翁低頭哀戚了半刻,抬頭時,甄宓已經快速端起純金打造的器皿,一飲而下,她幾乎沒有絲毫猶豫。
“你下去吧。”將毒酒一口氣喝完,甄宓淡淡吩咐。
帝王旨意,除了表示哀婉同情,他也只能照做。她現在只想一個人靜靜呆著,安靜地死,留給自己最后一分體面。
阿翁沒再說什么,端起空碗往門外走。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離離。
傍能行仁義,莫若妾自知。
眾口鑠黃金,使君生別離。
念君去我時,獨愁常苦悲。
“傳太醫……”急促的聲音灌入房宇,曹丕沖到房內,就看見阿翁手中的空碗。
“陛下……”
男人瞳孔一緊,聲音中透著顫抖,“快傳太醫啊!”
曹丕一把推開擋在前面的阿翁,與甄宓四目對視。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曹子桓忽然愣住腳步。男人眼中有驚愕,恐懼,而甄宓則是一片淡然,她靜靜看著曹丕。
只是怔了一下,曹丕把穩當當坐在塌上的女人攔腰抱起。
“你不會有事,不會……”男人兩眼泛紅,一個勁兒地往外沖。
若是楊修還在,必會感嘆一句,大殿內執掌朝政的王,竟也會這般六神無主。
甄宓一言不發,任由他抱著。奇怪的是,此刻他的慌張,竟讓她安心。
“子桓,”最后彌留之際,她輕輕喚了一聲,紅唇張和,還是說不出什么其余的話。
“陛下,老奴罪該萬死……”阿翁跑到曹丕身前跪下攔住,“這酒郭夫人讓老奴換了,老奴以為,要以為皇長子為重……”
剩下的話不需再說,兩人已經明白。
短短時間,曹丕經歷了這場大落,大起。他猛然意識到,甄宓在他心中并非沒有分量,只是這些感情被他給隱藏,時間久了,他把自己也瞞住了。
可是他們是何時到了現在這步?在她為子健一次次求情時,還是更早……
他想和她回到從前,可不知該如何開始。辰時下朝,曹丕來到了甄宓宮里,今日政事較少,下朝得早,他鬼使神差走了到這兒。
……………………
相同時刻,皇長子曹睿正在和一太監打扮之人在街上閑逛。太監帽遮住了長發,出塵的亮眸和嬌俏模樣,忍不住讓人多看幾眼。
過往百姓忍不住回頭環視,竟還有這般容貌的太監,真是稀奇。二人身后的佩刀侍從上前把圍看之人驅散。
能帶來如此影響,不是甄宓還能是誰?
“母親,你吃這蜜餞,”一時沒留意,曹睿已經抱著兩袋蜜餞走了過來。
甄宓張開嘴,吃下了兒子喂過來的蜜餞,眼中含著笑意。
“睿兒,母親要到司馬府去一趟。”下人都退下后,甄宓壓低聲音道。
抬頭看了眼自己母親,曹睿沒問什么就答應了下來,“好。”
……………………
從司馬府回來,已是午時,甄宓同以往一樣去內室休息,沒走到床邊就被忽然響起的琴聲嚇了一跳。
剛一轉身,就看到角落彈琴的曹丕,興許是心虛,甄宓趕快跪在原地。
“陛下怎么來了?”
他穿得是朝服,微弱的燭火讓甄宓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還未問她倒先發問了,曹丕好笑勾唇,“朕不能來?”
“……”
這問題甄宓還是不回答得好。
“朕只是很久沒來,”停頓半刻,他道了聲,“而已。”
很久,是多久呢?
甄宓當然不會找死問出這種問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自是想來便來。
“去哪兒了?”甄宓聽到了他的問題。
悠悠琴聲伴著二人,她并沒未得靜心,“去宮外了”
“哦?”曹丕終于看向甄宓,“宮里不好嗎?”
像是猜到他會這么問,甄宓搖搖頭,“只是死里逃生一次,忽然想去人間看看。”
人間……
琴聲陡然戛止,曹丕站起身坐到床沿,距甄宓極近的地方。
似是看不慣她這頂帽子,他將它摘下丟到一邊,一頭青絲如瀑布般傾瀉而下,男人微微晃神。
“那看到什么了?”
甄宓依然平著頭,長發垂落到肩,她的語中透著羨慕,“恩愛夫妻,父母子女,男耕女織……那是我不曾有過的一切。”
“不曾有過……”曹丕將聲音壓低,“難道你從未愛過我嗎?”
這個問題,他從十年前就想知道答案了,可甄宓一直是避而不答。
“那陛下呢?”女人的頭終于抬起,她望著床榻上的男人,不由反問,“你愛過我嗎?”
不同以往,她的眼中含了些其他情緒,曹丕卻有些無法適應,他微微別開目光,“我還是喜歡過你的。”
不禁回想起二人在袁府的初見,“從你第一次沖到我的懷里,也是這樣,一身長發……”
時隔久遠,他依然能記起當年美人在懷的心跳觸覺。
“可你從成婚那天就不愛我了。”
甄宓開口反駁,曹操當年把她賜給曹丕,以俘虜的身份讓她嫁給他,這對他而言,是極大的羞辱。
雖然他說了會對她好,可甄宓能夠感受到他舉止間的疏離。原本就是被逼不情愿的一場婚姻,她因此受牽連,在所難免。
“有個問題困擾了我多年,還望陛下解答。”
“……說。”
“當初先帝為何要將我嫁與陛下?”
她渾渾噩噩了十年,如今卻是忍不住了,那么多的名門貴女,曹操為何會選中她?她想不明白。
“你也是個聰明人,怎么就想不通呢?”曹丕像是嘆了口氣。
甄宓疑惑的眼對上漆黑深眸,男人的話很輕,但句句殘忍,“父親早知子健喜歡你,把你嫁給我,就是想讓子健恨我,逼他和我爭!”
就是想讓子健恨我,逼他和我爭!
甄宓身體一軟,順即倒在地上,久久,身體止不住地打顫。
想讓子健恨我,逼他和我爭……
這句話如魔咒般回響不絕,甄宓眼內空洞,兩手用力按著耳朵,無力承受這話的重量。
原來她的一生,不過是做了枚怨恨的棋子。她根本什么都不必做,便已出錯。
忽然間她抬頭看著曹丕,眼中只剩悲涼,“你當初為什么不直接殺了我?為何要讓我落入你們父子手中??”
心里的最后一根弦也崩斷了,甄宓實在難以保持慣有的理智體統。
她沖著男人胡亂拍打,大聲哭喊……瘋了一般的動作沒一絲大家閨秀的影子,赤紅的雙眼也失去最后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