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芒坐在烏城最東邊的小酒樓里。酒樓很小,只有兩層,菜品卻精致美味。整個烏城,恐怕也只有這么一家酒樓,不設門檻,沒有雅間,對所有進門的客人一視同仁。
這是城主開的酒樓,外面的人不知道,夭芒卻很清楚。不過她至今還是很難想象,那種清雅脫塵的人,會在人間煙火巷開家小酒樓。
“小二,再開一壇。”隔壁桌的大漢響亮地喊了一聲,滿上他今天的第七碗酒;靠樓梯口坐著位衣服繡滿金線的瘦子,眼睛始終也沒從唱曲的姑娘身上挪開過;不遠處是一對衣著體面的母女,裙襖是精致的面料,微微有些泛白,桌上的菜一筷子沒動,大約是在等什么人。
夭芒趴在窗沿上,單臂墊著下巴轉頭往外看。
這是她待在烏城的最后一天了。吃完飯,就得往族里趕,回去接受長老們的試煉,再闖過百泉山的陣法,她就能在山后十里荒地藏著的那千萬件靈器中,得到獨屬于自己的那一個。而后,便是她十六歲的成人禮。禮成,按照族長的意思,婚期也就近了。
小姑娘在窗邊小聲嘆了口氣。太子很好,寬和溫柔,但她不想那么快嫁人,躲進高高的宮墻。她還有許多事情沒有做,許多法術想要修習。還有,許多遺憾想要彌補……
忽然,街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一下子靜靜散開了,小販們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也慢慢降了下來。路的正中間,緩緩空出了一條道。
“這是怎么了?”夭芒抬起腦袋,探出頭往外張望。
散開的人群里,很快走出了幾個人。最前面,是扎著兩個圓圓發髻的黃衣姑娘和白衣小個子少年,后面跟著一個黑衣青年,青年身上背著位垂著頭的老婦人。一個暗青布袍的青年緩緩跟在他們身后。
夭芒凝神細聽,陡然安靜的大街上,老婦人壓低的咳嗽聲又沉又密,一下一下重重敲進了耳朵里。
“娘,那位老奶奶是不是也生病了?”隔壁窗臺傳來小女孩天真可愛的聲音。
錦衣婦人快步走過來,把她抱回座位。
“小朋友,為什么是‘也’生病了,你也有哪里不舒服嗎?”樓梯口的瘦子收回瞇起的視線,忽然揚聲問道。他臉上堆滿和藹的笑容,屁股卻毫無作用地往遠處挪了挪。
年輕母親的動作頓住了,小女孩從她懷里探出頭來:“因為小茜以前生病的時候,也會這樣咳呀咳的呢。”
“哦。”瘦子點點頭,視線重新投回曲臺上。
小女孩不明所以地伸手拉了拉母親的衣擺,從夭芒的角度,剛好看到她抬起的袖口后,潔白手腕處,落著幾個黑色的斑駁小點。
婦人快速拿下了女兒的小手,又把衣袖往下拉了拉,她的指尖有些顫抖,但不妨礙她穩穩抱著孩子回到桌前。
酒樓下傳來一陣吵嚷聲。
“可算讓我逮著你了,今天不把欠的錢交出來,這活,你也別想干了!”劉渠的聲音來得比往常都要刺耳。
夭芒認得他,京中權貴的親戚,烏城的無賴,總是趁著城主不在,出來橫行霸道。
劉渠顯然剛從街的另一頭過來,一眼就看見了正擺著瓷器攤的小販。只見他快步越過自己的幾個手下,一把將那輛推車拉出來,用力一掀,那些瓷器就嘩啦啦盡數碎在了馬路中央。
夭芒心疼地擋住了半邊小臉,那哪是白花花的瓷器,分明是白花花的銀子!
另一邊,一行五個人的腳步,也被迫停了下來。
“這位……兄臺。”走在最前面的少年上前作揖,“我們途徑此地,尚有要緊事,能否行個方便,讓我們先行借過?”
“什么人,也敢在劉爺管事的時候來吵吵,一邊呆著去。”劉渠皺著眉頭,完全沒把少年放在眼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幾個,給我上!”
那些滿身橫肉的手下們得了號令,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到了小販邊上,狠狠就是一頓猛揍。
小販抱著頭弓在地上,很快就連饒命也喊不出聲了。
安靜許久的人群又開始有了淅淅索索的動靜,人們圍在兩旁,開始壓低聲音交頭接耳。
“這樣下去要出人命了,要不要上去拉一把?”
“你瘋了,那可是劉渠,惹了他有什么好下場?”
“要說這人也是活該,聽說是沾了賭癮,輸光了母親養老的積蓄,也是迷了心竅,竟去找劉渠借錢!”
“只可憐了王伯,早上剛借了他這車瓷器做買賣,就這么血本無歸了。”
“要不,誰去報個官吧……”
烏泱泱的人群,誰也沒率先挪動腳步。
夭芒摸了摸手邊的劍,心里稍一猶豫,就有人搶在她前面動了手。
只見白衣少年忽然以極快的步法走進幾人中間,一番游走,瞬間便已回到原地,身后的幾個大漢舉起拳頭的動作一滯,幾乎同時轟然倒地。
完全沒有看清!
夭芒有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她尚且看不清的招式,對于那些百姓來說,恐怕只如一陣風刮過一般了。
或許,是什么法術?可瞧瞧那些躺在地上的大漢,什么樣的法術,會單純只是把人揍到鼻青臉腫?
何況,他顯然不是姜族人!
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剛剛還你一言我一語的人群,又重新變得鴉雀無聲起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再有多余的動作。
倒是躺在地上的小販,忽然有了反應,他三兩下爬到少年身邊,用滿是鮮血的手抓住白衣少年的褲管:“恩人!請救救我!”
少年有些局促地站在那兒,他似乎想伸手扶起小販,但好像又覺得不妥,只能求助似的往人群那邊看去。
“你不必稱他恩人,我們也不會救你。”此刻還站在路中間的幾個人中,深青色布衣的青年一步步走上前來。
他聲音清潤,原該十分好聽,卻因為語氣里的冷漠疏離,顯出幾分暗沉。
“我若是你,趁他們無力行動,便想盡一切辦法趕緊逃。”青年走到小販身邊,忽而彎腰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但是,這雙手既然不能營生,留著去賭也是無用,不如就此斷了也好。”
“不要啊!”小販先是一愣,繼而猛得掙扎起來,但被扣住的手腕卻沒能挪動分毫。
大約是青年的臉色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味,小販臉上的恐懼逐漸加深:“恩人!不!不是!請你放過我,我再也不敢去賭了!!!”他驚慌之下竟單手撐地,胡亂叩起頭來,“我,我若再賭,必然自斷雙手,只盼再給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機會!”
青年只靜靜地看著他。
空氣有那么一瞬間,似乎格外緊張起來,圍觀的人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小販的動作也慢慢停了下來,他祈求地看著青年,卻再不做聲了。
“往后,我還會再來烏城,你若再賭。”青年淡淡道,“不止要斷雙手,還要留下雙足。”
“是,是是是!”小販點頭如搗蒜,連聲答應,青年的手剛一放開,他便顧不得傷痛,跌跌撞撞一路狂奔而去。
身后的老婦人不知何時又低聲咳了起來。
“走吧。”青年對白衣少年說。
“是,公子。”少年點點頭,幾個人動身離開,人群里,自然也沒有人敢出聲阻攔。
坐在樓上的夭芒扁了扁嘴:真是個奇怪的人,他明明就是想救人的,偏要做得那般兇狠。
她忽然生出些莫名的好奇心來,想看清那青年的面容,這樣想著,便干脆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
這一看不打緊,剛好瞧見劉渠手里藏著把匕首,往正經過他身邊、只離幾步遠的老婦人背后重重刺去。
糟了!等他們發現就來不及了!
“咚!”正全力沖過去的劉渠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忽然重重摔倒在地,匕首遠遠得摔了開去,而他的腳后,靜靜躺著一塊絕不會在此地出現的——大石頭。
“對不起,時間緊急,實在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樓上的夭芒偷偷吐了吐舌頭。
還沒等她再擺出一個得意的笑臉,樓下的青年忽然抬頭向上望過來。
夭芒吃了一驚,趕緊縮回了腦袋,等她再探出頭去,那群人早已沒了蹤影。
自然,她也沒有看到,方才幾乎在她退回座位的同時,樓下的青年只微微一動衣袖,劉渠就從摔倒的地上重新飛起又摔下,吐了口血便暈死過去。
等劉渠被手下背走,街上很快又恢復了熱鬧與喧嘩。
“他是怎么發現的?”樓上的夭芒還在疑惑不已。她伸手戳了戳盤子里最后一塊豌豆酥,心里頗有幾分遺憾。
剛剛,雖然時間很短,她還是趁機仔細瞄了一眼,是很普通的一張臉呀,本來聽那聲音清澈冷冽,還以為是很好看的人呢。
她又盯著盤子里的豌豆酥看了一小會兒,最后還是決定用布包好,帶在路上吃。
沒辦法,干癟的荷包實在不允許再打包一份了……
“小二,結賬。”夭芒抬起頭,沖一邊的伙計招招手,視線卻落在了一邊的桌子上。
滿桌的酒菜一樣沒動,方才的那對母女,不知何時,早已不見了蹤影。
小姑娘原本眼里跳動的光,忽然就慢慢的,一點一點地沉寂下來。
或許,烏城的風雨,也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