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過了元旦，樂隆作為參試人員到試驗訓練站參加試驗，又回到了熟悉的試驗場，看到了熟悉的機房。故地重游，他難免觸景生情，回憶著在機房的屋頂上初次見到劉惠中的情景，回憶著兩人在機房里度過的日子，回憶著在屋角燒掉跟于慧芬通信的信件和兩人的照片的情景。

　　試驗進行得很順利，樂隆編的程序只是在試驗過程中針對指揮員的習慣進行了一些適應性修改，所以大部分時間他都只是閑呆著，只是隨時為試驗提供保障。他的心里卻是不平靜的，轉業的消息隨時會來，卻不知道到底什么時候會來。家里劉惠中帶著孩子，在盼著他早點回去。劉惠中在電話里埋怨他，說他傻，都要轉業了，還去做試驗，人家轉業的都在到處聯系單位了。樂隆卻覺得，自己承諾過的一定要做到，一定要把項目做好。再說，他雖然聽云主任說已經報到總研去了，但在得到確切消息之前，一切都很難說，前幾年就有報到總研被卡下來的，說是研究生不讓轉業的。萬一總研不批，自己也沒有辦法，還得繼續上班的。

　　他幸虧帶了一本《楚辭講讀》，覺得這個時候看《離騷》是再合適不過了。父親說過，《離騷》是最難懂的，可是他覺得并不難懂，估計是因為書中有對應的白話文翻譯，很多地方有注解，生僻字有注音。《離騷》的華麗的語言和奇特的想象吸引著他，更重要的是，他覺得，跟自己當下的心情實在是太契合了。“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不就很契合嗎？我轉了業，一切都要重新開始，可是自己的年齡卻已經不小了。可是，有時候他又覺得，一切都還來得及，自己學了那么多東西，肯定能有用武之地的，“茍中情其好修兮，又何必用夫行媒”；“及余飾之方壯兮，周流觀乎上下”。

　　這一天，下了一晚上的大雪漸漸地停了，整個試驗場被覆蓋著一層白色。試驗正在進行之中，云主任過來了，興沖沖地對樂隆說：“李樂隆，你的轉業批了！”

　　樂隆興奮地說：“啊？真的？太好了！”

　　一旦真的確定了轉業，他的心里反倒有些失落，這說明部隊真的不需要他了。他竭力掩飾著這種失落的心情，害怕云主任和其他人看出來。

　　“這邊的事情，你交代一下，趕緊回去辦手續、找單位吧。”云主任說道。

　　樂隆答應了一聲。其實也沒什么可交代的，試驗進行了這么長時間，程序該完善的都已經完善了，即使再需要小的修改，項目組的其他人也可以做到的。他匆匆收拾東西，往華陽市趕去。一路上，他想起《離騷》的一句，“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他又覺得，這一句用在此時的心情，并不是多么恰當。

　　干部處的干事通知樂隆，說已經跟華陽市最好的單位，軍工研究所聯系好了，讓他和劉惠中去軍工研究所找人事處的紀主任。不過干部處的干事又說，人家單位太好，找他們的人很多，人家是要擇優錄用的，要好好準備一份簡歷，去見了面要好好表現自己。

　　樂隆認為，自己的簡歷應該是不愁的，“計算機軟件碩士”、“高級程序員”、論文收錄于“國際青年計算機科學家會議”，加上獲獎的項目情況，足以吸引人的。可是，劉惠中的簡歷就難寫了，她的學歷是大專，還是函授的，也沒有參加過什么項目。

　　兩人去軍工研究所，找紀主任。樂隆到了那里，才反應過來，這里原來就是付蓉她父母所在的單位。紀主任是個五官端正的中年婦女，滿面笑容、話語輕柔。樂隆將他和劉惠中的簡歷遞給她，她只是用眼睛掃了一下，就放在了一邊。樂隆想，不仔細看看嗎？至少看看我的，“計算機軟件碩士”啊，“高級程序員”啊，“國際青年計算機科學家”啊。

　　紀主任繼續保持著滿面笑容，然后柔聲細語地說道：“是這樣的，我們單位編制全滿了，連保潔的編制都滿了，實在是不好意思，沒辦法接收你們。”

　　樂隆感到，形勢嚴峻了。他看到了劉惠中低著頭，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有些責怪干部處的人，既然人家根本不接收，聯系這個單位有什么意義呢？他硬著頭皮問道：“不是每年都要接收轉業干部嗎？”

　　紀主任說道：“不是這樣的，是軍轉辦硬性派過來的，去年我們就推掉了。我們是自負盈虧的單位，是有自主權的。”

　　“也就是說，裝個樣子見下面。”樂隆氣憤地說道。

　　紀主任先是一驚，后繼續微笑著，態度依然強硬，說道：“我說的都是實際情況。人都來了我們也不好不見吧？我們只能盡量地解釋。”

　　樂隆和劉惠中灰溜溜地出了軍工研究所。劉惠中忽然掉起眼淚來，說道：“保潔的不就是打掃衛生收垃圾的嗎？都滿了，都不要我們。”

　　樂隆的氣還沒有消，說道：“看來轉業這條路是走不通了，不行就復員吧。”

　　“復員就復員。”劉惠中也氣憤地說道。

　　回到家，劉惠中跟她家里打電話。她父親責備說，你們太缺考慮了，人家都是先找好單位再要求轉業的，你看看我，確認了礦務局這邊同意接收我才提出轉業的。復員的話，拿的錢不夠幾年撲騰的，到時候連飯都沒吃的了。你們一定要把部隊的房子先占著，誰來清你們都不要走，要不然，只能住到大街上去了。

　　劉惠中聽了，又哭了起來。她對樂隆說：“要不我們去跟領導說說，明年再轉，這一年我們先去聯系單位。”

　　樂隆聽了，很生氣，說道：“總研都批了，怎么可能再去找領導說這個？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你不是說了，哪怕復員也不愿意呆在這里了嗎？”

　　“我沒想到，轉業這么難，真的要復員。”劉惠中嗚嗚地哭著說道。

　　“我就不信了，我在網上發發應聘信息，自己找單位打工去。”

　　“那我怎么辦？”劉惠中哭喊著。

　　“你在家先帶著孩子，等我站穩腳跟了，就接你們過去。”

　　樂隆抓緊行動起來，去院外的網吧，在“51JOB”網站注冊了用戶，把自己的簡歷輸了進去，期望的工資：四千，然后，搜索軟件開發、項目管理、技術服務等等相關的工作崗位，把簡歷給相應的公司發了過去。他期待著，會有不少公司回復他、聘用他，他可以在其中做選擇。

　　起初的一段時間，樂隆總是滿懷激動地去網吧，，登錄進去，以為會有公司回復他。可是沒有，一個也沒有。因為上網不方便，他買了部手機，諾基亞3210，將手機號碼輸入到賬戶信息里，期望著有公司給他打電話。這樣過了快一個月，他復員的關系都辦完了，卻沒有任何公司跟他聯系。他想，估計是自己要求的工資太高了，就三千吧，也比部隊的工資高不少。他把工資要求改到三千，繼續搜索了不少相關的工作崗位，把簡歷給相應的公司發了過去。

　　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卻仍然沒有收到任何公司的回復。他這才真正感覺到形勢的嚴峻。

　　他的復員費有十二萬塊錢，這些錢，即使在華陽市買套房都不夠。他為自己的未來深深地擔憂。劉惠中卻遲遲不愿去軍轉辦辦關系，他有些生她的氣，卻拿她沒什么辦法。有時候，他夢想著，要是有一百萬就好了，三十萬在華陽市買個好房子，二十萬買輛好車，剩下五十萬炒炒股票，這一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即使找到了工作，一年存兩萬，得打工四十五年，再加上已有的十萬，才能存夠一百萬。他覺得這輩子不可能掙到一百萬了，那簡直是異想天開，只要能掙到五十萬，二十萬在華陽市買個差不多的房子，十萬買輛車，剩下二十萬炒炒股票，也已經很不錯了。

　　終于，有電話打過來了，說是大連軟件園的一家軟件開發公司，急需人，希望他盡早過去。他興沖沖地告訴劉惠中，說終于有公司要了，馬上就可以過去打工掙錢了。她卻并沒顯得多高興，對他說道：“大連？那么遠？工資才三千？你先別著急答應，再找找別的公司，要是在BJ或者上海的公司就好了。最好是上海。小時候我父母帶我去上海玩過，我特別喜歡，夢想著有一天能住在那里。”

　　樂隆有些不高興，心想好不容易有個公司愿意要自己，還是自己喜歡的軟件開發公司，已經很不錯了。剛開始工資三千，干得好慢慢地會往上加的。他心里已經基本決定了，就到大連去。可是劉惠中既然那么說了，他只好跟大連的公司說先把手頭的事情處理一下，處理完了再聯系他們。

　　他忽然接到錢立鵬的電話。錢立鵬在電話里說，上海的一家公司，正跟單位合作一個項目，急需要人，部門經理正在他的辦公室，希望樂隆盡快過去談談。

　　劉惠中聽說是上海的公司，很興奮，像是她很快就可以搬到上海去住似的。樂隆卻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心想哪有這么湊巧的事啊，自己在網上發了那么多應聘信息才好不容易有一家公司跟自己聯系。再說，找個工作難道還要別人介紹？那自己也太失敗了。劉惠中見他猶豫不決，很生氣，對他說道：“你是不是真傻啊？這么好的機會。”

　　“不會這么巧吧。”樂隆說道。

　　“事情都是機緣巧合的。這個比你大連那個要靠譜多了，至少可以當面談談。”

　　“我去看看，沒準工作并不適合我呢。”

　　“什么適合不適合的！只要人家要你，你一定要答應，不要猶猶豫豫的，要不然人家就會去找別人了。”

　　樂隆拿了份簡歷，不緊不慢地來到錢立鵬的辦公室。他見到一個男的，穿著深藍色的西服，看上去年齡比他大一點，眼睛不大，眉毛卻很濃，并且很明顯的一邊高一邊低，坐在那里一本正經地和錢立鵬說著話。

　　錢立鵬見了樂隆，站起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李樂隆！太巧了！這里正好有公司急著招人。”

　　錢立鵬抬手向那個男的的方向示意，介紹說：“這位是金經理。”

　　“金經理，您好！”樂隆恭敬地說道。

　　金經理站起來，主動伸出手來，跟他握手，并遞給他一張名片。樂隆注意到，金經理人高馬大的，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也比自己壯了不少。

　　“錢參謀說，你們是同學？”金經理問道。

　　“是啊，我們是大學同學。”樂隆回答道。

　　“錢參謀說，你參加了一個自研項目，負責軟件開發。”

　　“是啊，我們單位的一個自研項目。”

　　“英語怎么樣？”

　　“口語可能差點，別的沒問題。”

　　“嗯，那挺好。”金經理點點頭說道。

　　錢立鵬對金經理說：“他肯定可以的，做人也很實在，復員前還在試驗場做試驗呢。”

　　“那太好了！我們就是要找踏踏實實干活的人。”金經理滿意地說，“不過我們公司是個小公司，成立時間也不長，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

　　“主要是什么業務？”樂隆問道。

　　“這個錢參謀最清楚了。我們公司目前主要是做一些國外的軟件產品的代理，急需售前支持和售后服務的技術人員，下一步我們公司會圍繞一些核心軟件做應用項目。”

　　樂隆聽了，感覺跟自己的愿望有一些差距，他覺得，自己應該去做軟件開發和項目管理。

　　金經理見樂隆有些猶豫，于是說道：“我們公司待遇是不錯的，基本工資四千是沒問題的，效益好的話，還會有年終獎的。”

　　樂隆想想，覺得待遇已經很不錯了，工資比大連的那家軟件開發公司高了一千，年底還有獎金，主要是，公司在上海，劉惠中會很滿意，于是欣然說道：“我愿意去你們公司，只要公司要我。”

　　金經理爽朗地笑了，說道：“就這么定了！我明天回上海，這段時間應該都在，你隨時可以去報到，去找我。就按照名片上的地址、電話去找我就可以了。”

　　金經理接著說道：“就在大世界的后面，離人民廣場很近。”

　　“SH市的市中心啊！”樂隆感嘆道。

　　“那當然，”金經理有些得意地說，“公司形象很重要。對了，你去買一身好點的西服，見老外、見客戶的時候必須要穿的。”

　　“好的！”樂隆答應著。他覺得手里的簡歷有些多余，但還是對金經理說，“這個簡歷，還需要嗎？”

　　“給我吧。我雖然能做主，你就在我手下干活，但是上面的領導也得交個差。”金經理接過樂隆遞給他的簡歷，掃了一眼，說道，“不錯不錯，這么優秀，我們領導肯定會滿意的。”

　　“沒想到你今年真的就復員了。”錢立鵬似乎是見事情已經談妥了，才說道。

　　“是啊。據說今年報轉業的人很少。”樂隆說道。

　　“是沒人報。所以你就鉆了空子了。”

　　錢立鵬哈哈大笑起來。金經理也笑了起來。

　　“最近臺海局勢很緊張。”錢立鵬說道。

　　“哦？”金經理顯出驚訝的表情，“那部隊又該增加經費了。”

　　錢立鵬又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們生意人跟我們想的就是不一樣。”

　　樂隆說：“部隊的建設就全靠你們了。我雖然不能繼續在部隊做貢獻，但是到地方服務現代化經濟建設，給你們提供補給，也是一樣的。”

　　“這話說的。”錢立鵬說道，“不過也有道理啊，總不能說你是逃兵吧。”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樂隆收拾好東西，準備去上海。他從部隊招待所訂了張臥鋪票，是晚上九點半的。他去過兩次上海，每次都十分留戀，卻從沒想到過，自己能到上海去工作。他對劉惠中說，他先過去，等安頓好了，就接她和兒子一起過去。吃過晚飯，他打算出發的時候，劉惠中說，她也一起到大院外面去，去超市買點東西。他拖著行李，劉惠中牽著兒子，三個人一同往大院外面走去。

　　出了大院，樂隆很快攔到了一輛出租車。他對劉惠中說：“再見了！你在家要辛苦了。”

　　劉惠中平靜地說：“再見！我們沒事的，你放心吧。”

　　樂隆抱了抱兒子，對他說：“好好聽媽媽的話，等我回來接你們。”

　　兒子癟著嘴，竭力忍住眼淚，對他說道：“爸爸，早點回來啊！”

　　樂隆回答道：“好的，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他上了車。車開動了。他透過車窗，見到兒子張大嘴，“哇哇”地哭了起來。

　　樂隆的眼淚也從眼眶里滾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