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從前院桃樹樹梢上一點點沉落，一禾坐在樹下，用篩子篩著剛碾好的大米，一粒粒糠皮雪花一般落到地上。
六歲的大寶跟四歲的妹妹正撿摻雜在新米里的小石子。這批米是由近郊的佃戶交上來的新稻碾的。佃戶偷懶了，稻子里石子不少。公公萬秀才查看時，抱怨了好久，一禾勸他：“爹，算了，下次我們多提醒他們兩句。”
此刻，萬秀才找人下棋去了，萬和又不知去了那里。大大的院子里只有他們娘兒三個。桃樹的葉叢里偶爾飛出一只天牛，引得大寶跑東跑西地撲捉，一頓忙碌后，空手而歸。
“媽，你也不幫幫哥。”小寶奶聲奶氣。
一禾疼愛地看著一雙兒女，手里忙個不停：“自己想要的東西要靠自己獲得。媽媽沒空。”
“彭彭彭”，院門突然被敲得映天響，有人在門口吵吵嚷嚷，“三嫂子，三嫂子，快開門，快開門。”
一禾聽出了叫門人的聲音：萬和的遠房堂弟萬興。
發生什么了？她來不及多想，放下手中的篩子，連奔帶跑地開了門。
“三嫂子，得罪了。”門一開，萬興就沖了進來，“三哥輸了五千銀元，我們是來拿錢的。”
一禾氣得心口疼：“五千？輸這么多？昨天剛還了500，哪里還有錢？你三哥呢？”
“三哥躲起來了，我們找不到他，只好過來找你。”
“找我也沒用啊。”一禾愁眉苦臉。
“沒錢就搬東西吧。”甘城最大賭場千樂軒的老板周敦清的弟子周不壞出場了，“三嫂子啊，你管不了三哥的好賭，只好委屈自己了。”說著，他揮揮手：“搬東西吧，有什么搬什么，東西搬沒了，就把孩子帶走，湊足五千就行。”
張一禾苦苦哀求：“別搬東西，好嗎？給我幾天時間，我想想辦法。”
周不壞笑得彬彬有禮：“三嫂子，千樂軒的賭債最多不超過三天，你保證三天能籌到五千嗎？”
張一禾面露難色：“五天好嗎？太多了。”
“那就先搬些值錢的東西吧，來都來了，不能空手回去。”
話音剛落，一大群黑衣人推開一禾，沖進屋里，開始搬東西……
今天上午，一禾大哥張洪源帶著家里的長工送來了蔬菜與腌肉以及各種生活用品，臨走前，把她叫到無人處，悄悄塞給她1000銀元：“小妹，這錢你拿著。”
一禾急忙推開：“不用，大哥，家里不能放錢。多少錢都不夠萬和輸的。”
大哥嘆了口氣：“小妹，你把這錢藏起來，以防萬一，孩子總要吃飯啊。”
一禾想想，最終收下了錢。
大哥剛走半天，追債的人就上門了，萬和真的瘋了。
千樂軒的人有的抬米，有的搬家具，有的拎走了一禾娘家陪嫁的一對宋代雙耳大花瓶……
搬吧，拿吧，想要什么都行，只要別碰孩子……
一禾把兩個孩子緊緊攬在懷里，靠墻角站著，麻木不仁地看著那一幫人進進出出……
大約一個時辰，周不壞嘻笑著湊到一禾的面前：“難怪萬和出手大方，你這屋里的確有幾樣值錢的東西。不好意思了，三嫂子，這些東西折算一千銀元，剩下的四千銀元勞煩三嫂子五天內湊齊。”
一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能說什么呢？
周不壞走到門口時，忽然轉身：“三嫂子，給你留了點面和米，夠你們全家吃兩天吧？”
一禾摟緊孩子，滿腹凄涼：“周老板，以后別讓萬和進萬樂軒吧，我們真的要傾家蕩產了。”
“三嫂子，我給你出個主意。萬和的大哥二哥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跟他們借借看。”周不壞動作儒雅。
一禾沒有說話，能借早就借了，還用他說？萬和的兩個哥哥早就避之不及了。
見一禾不說話，周不壞搖搖頭，紳士十足地出了院子，臨走前吩咐手下關上了院門。
看著被搬得空空的家，張一禾萬般無奈。
她跟萬和是娃娃親，十八歲時，長年混跡于上海灘的萬和一身長衫，帶著重禮，出現在了張家。
“老夫人，萬和回來提親了。”媒婆李媽媽滿臉堆笑。
一禾母親張夫人對著畢恭畢敬的萬和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后，眼神里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快坐吧。”
萬和落座后，眼神一直追蹤著應母親之命進屋的一禾。他倆上次見面還是五年前，當時都是少年的兩人還結伴去漢章鎮的戲院看了一場“白蛇傳”，兩人有說有笑，兩小無猜。現在的一禾高了、白了、靦腆了，與萬和目光交接時，臉紅成了桃花。
媒婆李媽媽十分殷勤：“張夫人，萬家的意思是，如果您不反對，盡量早點辦婚禮。兩個孩子是自幼結成的娃娃親，成人后，一個玉樹臨風一個端莊賢淑，令人羨慕啊。”
兩個孩子的確天造地設，對于這樣的金玉良緣，張夫人沒有理由反對，何況他倆這個娃娃親是一禾父親在世時的一大杰作？
一禾父親張舉人與萬和父親萬秀才是同窗好友，一禾出生時，萬秀才特地從甘城趕到漢章鎮賀喜，看著襁褓里花團錦族的一禾，主動懇求道：“這孩子和我家萬和的生辰八字是絕配，等他倆長大，就讓他們結成一對吧。”
張舉人一口答應：“好。兩個孩子天生良緣，如此甚好。”
一禾的父親張舉人英年早逝后，張家的大小事宜都由張夫人負責。張家是漢章鎮的第一富豪，方圓幾百里的土地、店面與工廠都屬于張家。張舉人過世后，張夫人帶著四兒一女勵精圖治，把張家的各項事業經營得紅紅火火。
一禾是張家獨女，深得張夫人的真傳，更得哥哥們的寵愛，出嫁時，光嫁妝就裝了兩船，張家哥哥把她風風光光地嫁到了甘城田家巷一號的萬家。
初嫁時，萬和與一禾過了好幾年柔情蜜意的日子，第二個孩子出生后，萬和被萬秀才派去上海處理家族生意，起初還不錯，去年日軍侵滬，生意崩潰，只好回到甘城，遭遇萬秀才不分情理的痛斥與家族族親的冷遇后，郁悶的萬和跟著嗜好賭博的堂弟萬興去了千樂軒，這一去就如脫弦的利箭，徹底迷失了方向……
一年時間里，萬和輸掉了所有的積蓄后又賣了一禾的不少嫁妝……
一禾摟著兩個孩子，靜靜地注視著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消失在無邊無際的夜幕中，等待著黑夜的到來……
賭場的人已經搬走了家里值錢的東西，她也答應籌錢了，今夜的萬和又能躲過一次了吧？
愈來愈深的夜色里，田家巷一號前面的甘水河面上，幾只漁船行過，小漿濺起的水聲潺潺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