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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之后,應國大捷,西荒單于戰死,新任單于自認西荒為大應藩國以求和。當今圣上在兵荒馬亂中受傷落馬,回宮醫治,朝中一切大事皆由太子辟疾監管。
皇帝在自己寢殿躺了一個多月,身體已無大礙了,但因為落馬時頭傷得極為嚴重,落下了頭疾,發作起來痛不欲生,性情也就變得陰晴不定。頭疾發作時,常常摔毀殿里好些器具,若是有誰撞上這場面被遷怒,自然是必死無疑。
民間也就漸漸有了傳言:大應皇帝殺了真龍遭了天譴,所以今夏大應干旱無雨,皇帝也因此受了反噬惹了頭疾、失了心性。
好在他依舊稱得上是明君,知道自己如今這副模樣暫時不適合管理朝政了,一心只想著修身養性,好早日康復。
但前朝之事他終歸無法徹底放下,偶爾還是要召幾名臣子來向他匯報的。
“太子殿下是治世奇才,陛下大可放心。雖然太子殿下有些與眾不同的喜好,但如今也有了太子妃和太子側妃相伴,民間風評早已好轉了許多,只認為先前是殿下少年不更事罷了。”
他記得楊太尉是這么評價他那個兒子的。
治世奇才?大可放心?倒真是要把他這個開國皇帝比下去了。
他近來聽到些傳言,不少人猜測他是不是要因病退位了,甚至還有幾名臣子隱晦地試探過他的意思。他怎么可能退位!他可連半百都沒有到,大費周章從叔父手里奪來的江山,怎么可能只坐了不到二十年就要讓出去了。
愈想愈頭疼,疼得他一手撐在案上直抽氣。但這回的頭風似乎沒那么輕易緩和,他閉眼深呼吸了一會,發覺自己竟耳鳴了起來。嗡嗡的回響聲里又似乎摻了窸窸窣窣的風聲,似有人啜泣。
是誰?是誰在哭?
他疼得握緊了拳頭,一下一下砸在案上。
是那個女人,是那個女人!
他眼前隱約現出一個女人啜泣的容顏來,程盈盈,太子辟疾的生母。
他印象里那個女人從嫁給當時還是毗王的他時,就已經在哭了。她是廖將軍廖仲山的表妹,當時他叔父采選,知道他與廖將軍是摯友,特意為他倆牽線,想促成一段姻緣,親上加親。但是他的領地淵城太偏遠了,程盈盈那時才十四歲,年紀太小,進了毗王府,日日念及父母兄妹便泣下淚來。
起先他體諒她,又因美人垂淚倒也算是美景,便寵愛她幾分。但不想她半分沒有好轉,久而久之也就失了興趣。
耳鳴越來越厲害,陣陣哭聲如颶風般在他腦海里叫囂著,疼得他咬牙切齒,額上青筋暴起。
他又想起來,廖將軍死的那晚,她也是這樣哭的。
后宮女眷是不能頻繁接觸前朝眾臣的,加之她父親只是個得廖家照顧的小官,更是沒有多少理由能常召進宮了。好在他和廖將軍是摯友,兩人在宮中聊天下棋時,偶爾會叫上她,廖將軍就會和她提上幾句家里近況,以解她相思之苦。
哦,她對著廖仲山倒是笑得不少。
憶及此景,他回憶里程盈盈和廖仲山的笑臉逐漸明艷起來。
呵,好一個太子生母,他倒是不曉得自己兒子到底是誰的了。
辟疾,現在想起來,他這個兒子倒是和程盈盈長的一般妖媚,身上的那股狂氣,不知是來自他的呢,還是來自英勇神武的廖將軍。
他不是第一次懷疑這件事了,尤其是小八出生后,他一度想廢了辟疾的太子之位改立八皇子的。但太子一位終究容易受針對,小八年幼,經不起的。
好在當年太子辟疾因不服父皇對八弟寵愛有加,報復性地偽裝成斷袖。這在皇帝眼里便成了太子身上的一大污點,也是等小八長大后,隨時可以廢太子的好理由。辟疾這才躲過一劫。
但是現下他頭疼之余,這些思慮又涌了出來,甚至讓他有了一絲殺意。
晚間,按時來為陛下送湯藥的小宮女推門進來,不料正好對上陛下血紅的雙眼,嚇得一個趔趄,把湯全灑在了地上。
“來人,拖出去!”
“陛下饒命!陛下饒命!”
殿門開和兩次,侍衛們動作干凈利落,那宮女的聲音便漸漸遠去了。突然遠處響起一聲尖利的叫,夜色下再無聲響。
他伏在案上,心下生出一陣快意。
2
皇帝今日心情似乎很好,宮內好久沒有這么快活了。除夕宮中設了國宴,周邊藩國要前來進獻,尤其是那新任的西荒單于,聽說還是個方才束發之年的少年人。今日在宴上可得好好挫挫他的銳氣,好叫他安安心心地當個藩國的單于,別再像上任單于那般多事了。
胥綰月向來愛熱鬧,終于趕上一回盛大的宴會自己還沒生病可以出席,心里便樂開了花。才用過午膳,便拉著朧月挑起衣服來。今日廖昭顏自然也是要出席的,等她打點好了自己,便帶著晨楓來卓華殿找胥綰月,大約是宮內新春歡樂的氣氛感染了她,近來她整日郁郁寡歡的,此刻倒也有些笑顏了。
不過驪姬就沒有理由出席這場盛宴了,辟疾給羅玉剎放了假,讓他們倆自己出城去玩幾天。
但晚宴還是多少讓胥綰月失望了。她見過了最好的歌舞,如今再看這宴上的,便索然無味了。這些舞姬各個不如驪姬貌美,舞姿也不如驪姬輕盈。而那些樂師……奏得還不如原本東宮那些宮伶好呢,就是要算歌喉,也沒有比得上換聲前的賦溫的。
她嘆嘆氣,只好化悲憤為食欲,對著面前一道四喜丸子埋頭苦干。好在宴上的吃食都不算差,有幾道還特別對她胃口。只是這種宴會敬酒吃菜向來不是重點,胥綰月一心一意吃飯,反倒是引人注目了。
“如今再無東宮宮伶,世間也是少了一趣啊。”果然有人同胥綰月想到一處去了,正暗自感嘆。
不久便有人小聲作答:“是啊,可惜了太子宮中的伶人貌美而藝精,原是世間難得的奇才啊……”
大約是聽見了這些不滿,單于便有些得意,想要顯擺一番:“陛下可曾見過我西荒兒女的歌舞?”
此話一出,滿場肅靜。一眾人看向那說話的少年,有的為他心憂,有的則等著看好戲。
皇帝聽了這話,眼睛一瞇,但他今日心情大好,便不想如此計較:“既然單于有心準備了,那就讓大家見識見識罷。朕也許久不曾見西荒的歌舞了。”
單于聽了便叫一群少男少女上千獻舞。這西域的旋律在二十一世紀的影視劇里尤為常見,另胥綰月心生了些懷念之情,也就不由地起抬頭來,多看了幾眼。
西荒的舞和大應以輕柔優雅為美的舞很不一樣,講究的是力道,舞姿瀟灑豪邁、收放自如。男男女女穿著艷麗的舞服,二人一組,動作相互回應。一曲舞必,看慣了大應歌舞的官員們果然興奮了不少,一時輪流飲酒作詩,熱鬧非凡。
這年輕的單于是個聰明人,雖然皇帝明面上沒有因為他強出風頭而生氣,但此刻也該是心有不滿的。于是他立即喚人將進貢的金銀珠寶陳上來,給皇帝過目。也趁此機會展示國力,以示他西荒并不是任人宰割的魚肉。而別有用心之人,自然能明白西荒是值得拉攏的一方勢力。
比如辟疾,當下就決定找顧時遷派幾個人去西荒探探口風。
“確實都是些奇珍異寶的,”皇帝朗聲大笑,“單于如此敬重我大應,便從我大應挑件寶物回去吧。”
單于笑笑,少年爽朗的嗓音緩緩而出:“我原以為大應女子皆是柔弱無比,不如我西荒兒女鐵血。今日倒見著了一位著實英氣的美人。只怕她在這宮里做籠中鳥,空耗了青春年華。”
胥綰月有點不舍得這么早吃下最后一顆四喜丸子,便在那里看著其他幾道不怎么對胃口的菜反復糾結。聽到那單于的話,原本心想著這少年怎么說話如此狂妄,又聽身邊一眾人倒吸涼氣,便好奇地抬起頭來看。
誰知正好對上那一雙淺金色的眼睛,一雙眸子正安安靜靜地鎖著自己,像一只夜里的狼。
胥綰月一驚,那丸子便被筷子夾著,尷尬地滯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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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氏無鹽
單于出來刺激一下辟疾表白就走了,不用擔心他糾纏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