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人才能如何我暫且不知,不過城府可是不淺。”丁樂和清了清嗓子后說道。
“還城府,他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年輕,肚子里能有幾兩貨,不過是在強裝老成罷了,不足為慮。”還未等杜桑林發話,一旁的陳功立即上前說道。
這個陳功乃是杜桑林的最為倚重的心腹,要不然也不會讓他管著最為關鍵的吏房。
平日里仗著與杜桑林的信任說話行事毫無忌諱,眾人因為顧忌著杜桑林的面子,沒有與他太過計較,倒讓此人在太和官場上有些口無遮攔了。
見有人打斷丁樂和的話語,杜桑林眼神立即變得凌厲起來,陳功被杜桑林一瞥,頓時被嚇了一個激靈,把腦袋縮了回去躲在椅子里不敢言語了。
“丁大人,你接著說。”見陳功閉嘴,杜桑林這才示意丁樂和繼續說下去。
“我托人打聽了一下,知縣大人年紀確實不大,聽說今年十月份才二十四歲,在座的各位恐怕有些人的子女都不止這個年紀,可如果因為一個人的年紀而輕視與他,恐怕在座各位要失望了,大家別忘了,此人是今年的新科進士,年紀輕輕就能金榜題名,在座的各位捫心自問一下,如果此人腦子不聰明能辦的到嘛?”丁樂和娓娓道來。
“新科進士到咱們太和來當縣令又不是沒有過,不過是個腐儒而已,書生意氣成不了事。”戶房典史范儉反駁道。
“不錯,腐儒確實是成不了事,可如果說咱們這位新上任的知縣大人是腐儒,那就是大錯特錯了,今日上任,我觀此人言行,絕非那種不通俗物的腐儒,倒是想個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條。”丁樂和說出了自己對李廷棟的第一印象。
“何以見得?”杜桑林對于丁樂和的話倒是不懷疑,見丁樂和如此慎重,倒是讓他有些意外。
“下馬酒的時候,咱們將小杯換成大觴,城隍廟內我們掛上了草人,可這人先是喝下三碗烈酒,爾后又在城隍廟中淡定自如,這份心境難得啊。”雖然屬于不同陣營,丁樂和卻不改對李廷棟的欣賞。
“不過是個膽子大一點的酒鬼,也當不得什么嘛。”刑房主事戴威見眾人陷入沉思,立即出言反駁道。
“酒量大膽子大自然算不得什么本事,可大家伙別忘了,這人不蠢還很聰明,明知道咱們戲弄他,但卻一路上不發一言,這讓我想起了一句話,不叫的狗才咬人。”丁樂和緩緩對眾人說道。
眾人聽的丁樂和的話語,紛紛沉默不語,因為丁樂和的這番話確實有幾分道理,眾人想反駁可實在找不出理由來。
屋子中間的杜桑林看到如此情景,頓時心中別有一番滋味。
自己在太和經營數十年,也曾想過提拔一些人才,可是但凡是人才都如同那烈馬一般,套不上籠頭,而這些能套上籠頭的呢又不成體統,用起來順手是順手,可一到關鍵時刻就上不得臺面了。
“看來咱們這位新上任的知縣大人果然有些不同,不過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個人,咱們多少人?這太和縣的天變不了。”杜桑林雖然對自己這些不爭氣的手下感到無可奈何,可再蠢再貪也是自己的隊伍,是自己的隊伍就不能讓他們的人心散了,要不然這隊伍可就沒辦法帶了。
“誰是咱們太和縣的天,是杜大人,只要有杜大人在這太和縣的天就變不了,一個區區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能在咱們太和翻起什么浪花來。”一旁的陳功見杜桑林發話了,立即出言附和道。
眾人聽到陳功的話語紛紛點頭稱贊,屋內一時間又熱鬧起來,丁樂和知道自己再說下去要犯了眾怒,索性不再言語。
杜桑林見丁樂和默然不語,清了清嗓子后說道:“不過丁大人提醒也不無道理,如果真如丁大人所言,那咱們這位新上任的知縣確實也是個人物,大家伙不可掉以輕心,先忍一段時間,看看咱們這位新上任的知縣大人是徒有其表呢還是確實有真才實學。”
“就怕咱們這位新上任的知縣大人是個銀樣蠟頭槍,中看不中用。”杜桑林剛一說完,陳功在后面放肆的笑道。
“哈哈哈。”眾人聞言俱是大笑不已。
看著屋內大笑不已的眾人,丁樂和心中默然感到一絲的悲涼,自己寒窗苦讀十余載,考中舉人之后也曾去北京參加會試,可無奈學識有限終歸未能蟾宮折桂,會試多次無果之后方才出來為官。
宦海浮沉多年,終于混的一個太和主薄的官銜。無奈這么多年來,太和縣一直是由杜桑林一人把持,自己雖名為主薄可實權有限,甚至為了保住自己頭頂的烏紗帽,不顧節操的投入到杜桑林的陣營中。
可丁樂和看了看屋內這些肚滿腸肥滿口臟話的同事們,自己竟與這些人相處了十幾年,實在是久入鮑肆而不覺其臭。
“莫說這些沒用的,小心被這小子鉆了空子。”杜桑林看到有些得意忘形的陳功,不禁出言敲打道。
“大人你就放心吧,我跟底下人都交代好了,就當他是個泥菩薩,晾著他看他如何自處。”陳功就差拍著胸脯保證道。
“如此甚好,各房這段時間務必做到外松內緊,莫讓人抓住了把柄。還有讓底下的小崽子們注意一點,收斂一點,整日里就知道喝酒聽戲,實在是不像話。”杜桑林對著底下人訓斥道。
底下人聽到杜桑林語氣如此嚴厲,紛紛保證回去立即整頓風氣,至于能落實多少那只有天知道了,杜桑林也知道事情要靠這些人去辦,太過苛責反倒于事無補。
各房的主事匯報了最近的工作后今日這個聚會也算是到了尾聲,眾人紛紛起身告辭,丁樂和剛一起身準備離開之時,杜桑林說道:“丁大人留一下,老夫有些事還想和你聊一聊。”
“哦,好的。”丁樂和聽完心中一愣,事情都已經談的差不多了,為何單獨把自己留下來,不過此時也不好發問,只得回到自己的座位之上。
眾人紛紛離去,屋內就剩下杜桑林和丁樂和兩人,顯得頗有些空蕩,杜桑林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說道:“老丁啊,坐近一點嘛。”
丁樂和聽完只得移步來到杜桑林的右側,杜桑林看著桌子對面的丁樂和,心中難免生出感慨,兩人在太和共事十余載,滿頭青絲已經變成白發,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丁樂和有才杜桑林是知道的,可有才的人通常都是有脾氣的,早年間兩人相處的并不融洽,甚至算得上是明爭暗斗。
可丁樂和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識大局、知進退,在知道斗不過自己之后果斷的認輸,并加入到自己的陣營當中,方才有了這十幾年的同事之誼。
“杜大人叫我所為何事啊?”丁樂和見屋內沒有別人,直截了當的問道。
“哈哈,叫杜大人就見外了,我叫你一聲老丁你叫我一聲老杜得了。”杜桑林笑了笑后繼續說道:“剛才見你默然不語,咱們哥倆之間就別藏著掖著了,是不是還有些話想對老哥哥說一說。”
“沒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有些感慨罷了,咱們共事十六年,總共熬走了五位知縣,一路走來不容易啊。可時光催人老,今年我已經五十六了,我那孫子已經說好了親,孫媳婦年底就要進門了,過了年說不定要抱重孫子了。”
“兒孫們越來越大,我是越來越老了,不瞞你說,我現在每日晚上要起夜兩三次,折騰來折騰去,一晚上睡不到兩個時辰,有時候是坐等天亮啊。”丁樂和沒有談公事,反倒是扯起了一點生活瑣事。
“老丁,你怎么虛成這樣了?我這有個方子,非常管用,你拿回去照方子抓藥,不出半年保證你一樹梨花壓海棠,我打算在年底再娶一房,到時候一定過來喝一杯啊。”杜桑林笑著打趣道。
“不管用了,歲月催人老,豈是人力所能阻擋的,再熬下去說不定就油盡燈枯了,到時候一把屎一把尿的還要讓兒女們服侍,不劃算不劃算啊。”丁樂和連忙搖頭拒絕道。
“其實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只是到了我這個位置想退又是這么容易退的,別人看我杜桑林鮮花著錦,好不風光,可其實都是空架子,每日里一打開門就是幾百張嘴等著吃喝,我一退下去,這幾百號人怎么辦?。”杜桑林頗有些無奈的說道。
“兒孫自有子孫福,有句話叫做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咱們終歸是要老的,未來終歸是年輕人的,與其給后世子孫留下那些黃白之物,還不如給他們留個善緣。”丁樂和笑了笑后回答道。
“哈哈哈,我倒覺得老丁你是小看了自己,高看了別人,今日不過匆匆一晤,你就如此篤定這新來的知縣如此厲害,能把咱們兩人都趕下臺?”杜桑林終于不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問道。
“我說了不是這新來的知縣厲害,而是時光歲月厲害,就算咱們把這個新任知縣趕走了,朝廷還是會派新的知縣過來,那咱們還能再趕走不成?咱們老了,這個世界終歸是年輕人的,太和縣自然也是年輕人的。”丁樂和緩緩說道。
“你先回去,我再仔細想想。”丁樂和的話語不重,卻是擊中了杜桑林的軟肋,歲月催人老,留給他的時間并不多了,沉默許久之后,杜桑林揮了揮手后對丁樂和說道。
丁樂和起身告辭,屋內只留下杜桑林一人在窩在椅子里發呆,燈火搖曳,映襯出杜桑林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不知他在思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