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永安城,沒有了仲夏的繁花,吹過的風也不如之前熾熱。街頭巷尾的陰影處,偶有老婦和孩童出來納涼,老人搖著蒲扇,孩童逗弄貓狗,此刻的一切都還很平靜。
沈瑜已經整整兩天沒踏出過房門了。
送進去的吃食總是完好無損地被端出來,眼見沈瑜不吃不喝,秋月實在急了,曾有幾次敲門懇求沈瑜讓她進去,卻始終沒有敲開那扇門。她擔心沈瑜會餓壞了身子,甚至去找了皇后。見到沈瑜這樣,皇后也很焦慮,沈瑜并未將她拒之門外,但皇后走后,沈瑜依舊不愿進食。
秋月實在沒有辦法,去找了小冬。小冬這幾天向侍衛長請了假,說是生病了,也將自己鎖在房中,只是不像沈瑜那般不見人。秋月其實已經來過好幾次了,也正因為這樣,小冬覺得,秋月也許是真的關心沈瑜……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沈瑜會被她打動,兩人能有一個好的結局。而那個時候,自己應該是從保護沈瑜一個人,變成保護他們兩個人。
她一定會祝?!墒牵瑸槭裁匆幌氲竭@兒,心里會澀澀的。
“柳侍衛,殿下已經兩天沒出過房門了。”秋月帶著哭腔道,“殿下不愿意見我,你可以去看一看他嗎,讓他吃一點東西,一點就好……”
“我……”小冬張了張口,拒絕的話最終沒有再說出口,但秋月明白她的意思。
秋月停止了哭泣,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擦干眼淚看著小冬,冷笑一聲。
“枉費殿下這么多年對你的照顧,如今殿下神傷,你竟連看他一眼都不愿!”說罷,秋月飛快地走了,估計以后也不會再來。
今日天上盤旋著朵朵烏云,遮住了夏末的日光,看上去即將迎來一場大雨。雨前總有風,風吹動著門簾,發出細微的“叮叮當當”的聲音,空氣中好似有一層霧氣,遮住了所有外露的情緒。
小冬沒有辦法再維持以往的鎮靜,她坐在床邊,臉上流露出難得的苦澀。
她嘆了一口氣,隨后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茶,一飲而盡。
茶味苦,她卻喝得無知無覺。
沈瑜……她也很想去看他,可是她不敢,她現在害怕,害怕害死阿德的真正兇手是她自己,她害怕,害怕柳承安會對沈瑜不利。她腦子很亂,所以將自己關在屋子里,不知有多少次,她想去安王府去問個究竟,卻又不由得想到那張紙上的字。
她不知道信是誰寫的,她不知道寫信的人究竟是好意還是有什么別的企圖,所以她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她一手握住茶杯,握得越來越緊。
老頭兒還在柳承安手上,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呆在那里。
“殿下……”秋月站在沈瑜殿外輕聲喚著,屋子里依舊是沒有回應。她握緊了手上的帕子,猶豫了幾下,最終忍不住說道:“殿下平日里對那柳冬如此好,如今他卻不愿來看看殿下?!?p> 屋內,沈瑜聽到秋月的話,布滿血絲的眸子忍不住輕顫了一下。秋月繼續道:“我去求了她幾次,求她來看看殿下,無一例外都被她拒絕?!钡顑冗€是沒有回應,秋月咬了咬唇,閉上眼睛,像是下定決心般說道:“……殿下還記得奴婢熬的消暑粥嗎,如今御膳房的人已經證明無罪,所以便只剩下那碗粥,而那碗粥,一直是由柳冬端來的……”屋內終于傳來腳步聲,秋月喜出望外,沈瑜打開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秋月。
“……你說什么。”沈瑜臉上沒什么表情,讓人猜不透情緒。秋月雖然對沈瑜愿意為她開門而高興,但是當看見沈瑜的模樣后,高興的表情還未展露出來便凝固了。
“殿下……”她小聲喚了一聲,有些害怕?!澳銊偛耪f什么。”沈瑜依舊是面無表情。秋月不敢再說什么,她垂下頭,沈瑜的聲音涼涼的,自她頭頂上方傳來:“那碗粥是你熬的,所以,害死阿德的人是你?”
“不,不是的……殿下,那是奴婢為你熬的粥,奴婢怎么會害你呢!”秋月后退了幾步,看向沈瑜的眼睛里滿是不敢置信。
“所以……你懷疑他?”
“殿…殿下,”秋月再次低下頭,“奴婢只是……”
“只是什么?”沈瑜冷笑一聲,身上沒有往日的親和,說出的話鋒利如同刀子一般,讓秋月臉色煞白。
“我從未碰過你,自始至終我也不需要什么通房。他跟了我六年,你不過才來了幾天,懷疑他,你也配?”
小冬最終還是來到了王府。
王府的守衛早已認得了她,對于她的到來也是見怪不怪。然而今日有一點與往常不同,往常雖然認得,但同樣要檢查令牌等物,今日卻直接將她放行,好像早就知道她會過來。
小冬沒有多想,她今日只想將老頭兒帶出來,等她來到老頭兒的房間內,卻發現老頭兒根本不在……房間內站著的,是奕北。
“爺爺呢?”小冬面無表情看著奕北,雙手卻不由得握緊。
奕北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冷冷地說了一句:“王爺有請?!?p> 小冬聽到之后并未有所動作,房間內沉默了片刻,她似乎有些怒了,再次沉聲問道:“爺爺在哪兒?!?p> 看著她這模樣,奕北冷笑了一聲,徑直走出了門,朝著柳承安的房間走了過去。小冬自知自己守在這里也不會有結果,奕北不會告訴她,便只好跟上。他們來到柳承安房門前,小冬敏銳地聽見,房間內有桌椅碰撞的聲音。奕北推開門,小冬朝里面看去,她一眼便看見了老頭兒。
“爺爺!”小冬想要向前一步,卻被奕北攔住了。老頭兒被綁在椅子上,不停地掙扎,看見小冬之后停了下來,剛才的桌椅碰撞聲便是他發出的。他嘴里明明沒有塞布團,卻“咿呀”的說不出一個字。
“你們把他怎么了?!”小冬發現了老頭兒的異常,她眼中滿是不敢置信,臉上也沒有辦法再維持平靜,雙拳緊握,雙眼泛紅。
柳承安看著眼前這一切,輕笑了一聲。
“并沒有把他怎么樣,只是讓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而已。”柳承安解釋,聲音淡淡,語氣簡單得仿佛在說剛剛不小心踩死了一只螞蟻。
他竟然……毒啞了老頭兒。
“為什么……”她不明白。
明明一開始幫助他們的人是他,所以現在這樣,為什么?還有一些問題,她沒有問,不過答案似乎已經出來了。
沈瑜那么崇敬他,他又為什么要害他?
柳承安看著她,狹長的雙眸里帶著一絲嘲諷。
“為什么,或許,你該去問問沈煜平?!?p> 他坐在輪椅上,小冬站著,兩人距離不遠,明明是仰視的角度,柳承安的氣勢卻仿佛比她還要高了一頭。
“我知道你這幾日會過來,”柳承安淡淡道,“那個太監的死,其實是你造成的,不是嗎?”
小冬沒有出聲,她現在確定阿德是因為自己而死,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么。她現在心里,有悔,有恨,有悲。她頹然地倒退了一步。
柳承安繼續道:“那藥對尋常男子來說,只會使人性情愈發暴戾,不會危及性命,只可惜服下的是個太監?!?p> “那你又為何要將這藥下給沈瑜?”小冬反問。
柳承安似乎沒打算隱瞞,坦誠道:“太子若是性情暴戾,會有什么影響,你不知道嗎?”
隨后,他輕笑一聲,說道:“你大概還是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么做。”說完,他拍了拍自己的腿,眸色深沉,臉上的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這雙腿,是沈煜平弄殘的。”
“晏離霜本該是我的妻子,卻被沈煜平搶走?!?p> “我的母親,被沈煜平的母親害死,而我,認賊作母十九年。”
“你說——”柳承安雙眼泛紅,臉上是難得一見的恨意。
“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報復?”
他……確實有理由恨沈煜平,甚至會連帶著恨上沈瑜??粗邪驳谋砬椋《X得他說的話不似作假,她還來不及做出什么反應,便聽到柳承安接著道:“柳冬,六年前,是我救了你,是我將你送到太子身邊,不然你大概早就餓死,而這老頭也早就病死了?!?p> “現在,是你報恩的時候。你還記得你當初說過的話嗎,我救了這老頭兒,你承諾,以后無論被我送給誰,你的主人——都只能是我?!?p> 這句話,是她六年前央求柳承安救老頭兒時說的,她一直都記得。只是……她想到沈瑜,心臟猛地一痛。
她彎下腰,雙手抱拳,對著柳承安深深鞠了一躬。
“王爺?!?p> “對不起——”
說著,她飛快地抽出袖中藏著的匕首,再加上離老頭兒的距離不遠,不過一眨眼的時間,老頭兒身上的繩子便被割斷。饒是奕北也武功高強,但當小冬抽出匕首時,他下意識地去護著柳承安,一時不察竟叫小冬背著老頭兒逃了出去。
“王爺,這?!”奕北面露焦急。
柳承安冷笑一聲,看著小冬離去的方向,吐出一個字:“追!”
知道了這么多,便絕不可能讓她逃了。
王府的侍衛這時都心照不宣地開始圍攻小冬,一時間刀光劍影。雖然小冬武功高強,但手上只有一柄匕首,身上還背著一個人,只能采取躲避的方式。雖然身上還背著一個人,但她步伐靈活,也沒有叫圍攻的眾人占到好。終于她瞅準一個空隙,出其不意地鉆了出去,背著老頭兒順利逃走。
那些侍衛還是對她窮追不舍,她只得加快腳步,好在她輕功不錯,此刻雖然無法全然施展,但總歸是將那些侍衛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她背著老頭兒,來到了那間他們一同居住過十年的小木屋,渾然未覺,老頭的肩膀,正汨汨地流血。
小木屋荒廢了許久,門前的蜘蛛網結成了一大片,小冬一手揮開那些蛛網,進入木屋,找了塊還算干凈的地方,將老頭兒放了下來。
老頭兒身上的血,已經浸濕了大片衣襟,當小冬的手從老頭兒身上拿下時,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袖已經被血浸染得不成樣子。
“爺爺!”小冬慌了,她不敢再去碰老頭兒,淚珠緩緩從她眼眶中滑落。
老頭兒臉色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擦去了小冬臉上的淚水,卻不小心將血跡也沾染在了小冬的臉上。小冬此刻的臉色也有些蒼白,那一抹血跡盛開在她臉上,紅與白相襯,宛如一朵妖冶的曼珠沙華。
老頭兒做了個口型:“別哭?!?p> 小冬看清了他的口型,眼淚卻無論如何也止不住。老頭兒定定地看了她半晌,隨后苦笑一聲,就著身上淌下來的血,在地上寫道:
“有些事,現在不告訴你,以后恐怕沒機會說了?!?p> 看著老頭兒在地上寫字,小冬雙眼驀地睜大,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老頭兒。
她從來不知道,他還會寫字,或許說,之前的十年,她從未見過老頭兒寫字。她一直以為,老頭兒只是個一字不識的老乞丐,可這地上的字跡,怎么會那么熟悉?!
這字跡,和那天那封信上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