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帝二年,三月十五。
鹿野北,小山丘。
一個坐在折疊藤椅上俊朗的青年和一個年方十二的小書童并立在此。
那青年身穿玄色長袍,腰間系著下楚寒玉,發簪隨意地綁在長發上。他手中的紙扇隨著藤椅的搖晃而一開一合,紙扇上面是一首五言絕句:
青山鳥依依,人往空篌低。
閑來作笐語,羽冠凌絕衣。
……
倒是有幾分名士派頭。
“煌閔帝二年三月十五,云帖帝國,烏然兩國聯軍同燕山北伐軍戰于鹿野。烏云聯軍以悍勇為長,北伐聯軍以軍陣為長。雙方擁兵十萬之眾,鏖戰數日,死傷過萬。”
青年名士端起了半盞碧湖春,小心地抿了一口,“都記下來沒有?”
“記下了,記下了。”小書童手中的毛筆在油墨紙上動得飛快,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素公子,這初春的山頭冷著哩,記好了就早些回村子里吧,喝碗胡辣疙瘩湯人也舒坦點兒。”
那被稱作‘素公子’的青年將紙扇別在腰間,藤椅上站起,摸了摸小書童地肩膀笑道:“這山下爆發的戰爭可是關系到東陸的安寧或是混亂,豈不比那兩碗胡辣湯更重要。”
“可和素公子您有啥關系啊?”小書童不解。
“哈哈,現在自然還沒有。”素公子將行囊收好,“等到什么狼軍羽軍,云帖烏然唱完了這出戲,就到我走上這戲臺的時候了。”
小書童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您要離開嗎?”
素公子為人和善,出手闊綽,此時突然離開山村,小書童頗有些不舍。
“是啊。”素公子摸了摸他的頭,“也在你這兒喝了兩個多月的胡辣湯了,該走了。”
“哦。”小書童頗有些失落。
“回村子吧,山下勝負已分,也快打完了。”素公子沒有多作停留,穿上布鞋朝著山下走去。
“素公子等等我。”
……
同時,鹿野西,兩軍對陣。
“將軍,俺們發起了十二次沖鋒,皆被打退了,兄弟們死傷了五千有余。”渾身是血的一員副將從戰場上帶著殘兵敗將撤下,無奈地對血鋒說道。
血鋒布滿血絲的雙眼不甘地看向北伐軍殘破的軍陣,彷佛只要再攻擊一次就能將其擊垮,但又總是屹立不倒。
戰斗已經持續了半天,雙方各損失了萬余人馬,烏云聯軍寸土未進。
“報!”北邊的宮人和護衛駕著快馬疾馳而來,剛入營便對血鋒急聲道,“大人,傳圣君諭旨。”
血鋒屏退眾人,恭恭敬敬地跪下。
“鐵血刀副軍團長血鋒聽旨——”
斥候拖著長音道:“數日前鐵武士軍團攻獸人部落,遭遇頑強抵抗,無法北進。現令血鋒四日后帶兵返回潘達爾,擇日開進獸人部落,不得延誤。”
“欽此——”
“臣血鋒,領旨!”血鋒將雙手一攤,接過諭旨。
宮人靠近血鋒,悄悄說道:“圣君還有口諭,說是將軍大可不必擔心圖真的存亡,他們還有五萬多帶甲和六十多萬人口,而北伐軍缺乏后勁和糧草,烏然怎么算都不可能亡國。”
“制約的目的已經達到,您這幾天要做的就是盡量促成對咱們最有利的合約。”
說到這里,宮人慈祥地笑了笑。
“圣君英明!”血鋒也跟著笑起來。
……
北伐軍大營,眾人的臉色都不是特別好,烏云聯軍的實力比原先想象的要強得多。
雖然陣法運用得當,但比起云帖帝國北伐軍終究還是缺了底蘊。
戰爭進行了數日,即使北伐軍從燕山征召了數萬民夫日夜運送,糧草也已經無法維持太久。
軍營中的傷亡隨著一次次防守戰逐漸擴大,軍士陣亡了六千多,異獸陣亡七千有余。
“烏然人下了戰書,說三日后呂望沉聲道。“今天把大家找來,是要好好討論對敵方針。”
張旻擺著一張臭臉道:“望帥,我部一萬羽軍損失一千八百余人,重傷九百,輕傷兩千,可醫藥卻遲遲不到,還談什么對敵。”
“放肆!”鬼君拍桌。
“諸位大人,張某人說話或許不好聽,但句句發自內心。”張旻瞄了一眼呂邢開口道,“各部的損失應該都不小吧,我們已經克服了燕都,收兵保住現有領土才是良策。”
“還有,軍中糧草最多再維持七天,大夫和藥草都極其缺乏,若不能維持,我羽軍第一個撤軍了。”
“你!”鬼君瞪眼,卻不好再多說什么。
“旻帥!”呂望雙眼緊緊盯著張旻,“我們北伐軍從忻州起兵,破神衛殺田武,收復燕都北伐烏然,為的是什么?!還不都是為了還燕山百姓一個海寧河清,為自己搏個傳世功名。”
他紅著雙眼道:“眼看桑州就在眼前,我們怎能放棄?!”
“望帥。”張旻苦笑一聲,不為所動道,“望帥所言雖是熱血,也完備禮儀道德,但張某早已過了持刀仗義走天涯的年紀,所圖的不過是眼前的蠅頭小利罷了,哪里還顧得上那些虛名?”
張旻和羽軍一系者起身,“張某告退了。”
“唉——”呂望吐到喉嚨里的話被張旻這一番搶白硬生生給咽了回去,無奈地搖了搖頭,看向帳營中即將凋落的花朵。
秋月山桂的花期極短,好像是上天嫉妒它的香氣,特地安排的一樣。
“北伐,真的就止步于此了嗎?”呂望收起失望和落寞,向鬼君行禮,隨后帶著狼軍一系的人馬從營中走出。
鹿野南邊依著龍山,晚分的氣息很是濕稠。濃密的霧氣像是給十里的北伐軍大營籠上了一層透明的薄紗,漆黑的夜空好像一層厚重的油墨紙,掩蓋了光芒,留下些許月華。
曠野之中,星空之下。
一卷斑竹涼席,一盞殘燈,兩杯清茶。
一老一少倚著一張小木桌相對而坐,桌上是已經開盤許久的圍棋棋局。
黑子攻勢迅猛,連成一片。白子則連連退讓,似乎已經陷入絕境。
“望兒,你終究是心有浮躁和不甘啊。”呂邢一手撫著胡須,一手捏著白玉棋子,不輕不重地在棋盤的右上方下子,不露聲色地擋住了黑子的凌厲攻勢,將一條長龍截成兩半。
盯著茶水中的月影的呂望聽到呂邢的聲音,先是一愣,方回過神來。
待他低頭看向紫檀木制成的棋盤時,才發現先前黑子長驅直入的大好的局面已因為白子的截斷化為泡沫,取而代之的混亂不堪的殘子廢子。
“這……”呂望提子,卻不知該落何處。
“是!”呂望盯著棋盤,習慣性地托腮搖腿思考,想要從這一招中找出破綻。
為了方便多拖一些時間,他嘴上念叨道:“烏然勢大,我北伐軍與之對峙多日,現在仍然勝負不明。可父親今日也聽到了,那張旻馬上就要帶兵回信州了,他手里尚有七千能戰之兵,要強行離開,我等也不便阻攔。”
“嗯。”呂邢抬頭看向星空,抿了一口涼透的清茶,“望兒啊,你知道嗎?我從你身上看到了年輕時候的樣子。”
“想必父親當年應是一世豪雄吧。”呂望這話一半吹捧,一半真話。
當年烏然屢次挑釁燕山,掠截人口。于是趁著云帖帝國內亂,自顧不暇的時機,呂邢聯合白狼谷,天心閣,統領狼軍一路征戰,攻陷烏然十三部中的九部,兵鋒直達烏然首都西城。
后來因多方勢力調停,狼軍退出烏然。但也奠定了狼軍的威名和東陸與北域長達二十年的和平。
“馬上年過半百的人兒了,哪還有什么豪雄可言。”呂邢不經意地笑笑,“我年輕的時候啊也像你這樣,敢說,敢做,敢為天下人之不為,敢在朝堂上慷慨言辭伸張正義,甚至以天下為己任,一腔熱血滿胸膛。”
“難道這樣做…錯了嗎?”呂望持著白子的手久久停在空中。
“你沒錯啊。”呂邢突然長嘆,“只是,這世道錯了……”
“世道……?”在呂望的印象中,父親似乎很少與他說過這些令人捉摸不透的話語。
“世道看不到,摸不著,就好像是時間,雖然無法具象,卻在潛移默化的影響著我們每一個人。”
呂邢放下紫砂茶杯,“凡成大事者,沒有人能避開世道的考驗。并不是說詩書禮儀,道德廉恥不重要,但懂得世道更為重要。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必要時,首先遵從你自己的內心,之后順應世道,最后在顧及那些廉恥。”
望著聚精會神的呂望,呂邢緩緩開口:“不要相信那些開國君主,王侯將相寫下的史書。歷史,是從來交給勝利者譜寫的,而沒有人回去在乎勝利的過程中運用了多少骯臟的手段和什么為人不齒的計謀。”
“我朝開國皇帝白砜曾經是行伍出身,混過最下賤的白房,打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風流架,用的腌攢手段也是層出不窮。但是,人家最后還是打進了岐山關,占了那帝都,成為了天下之主……”
說道這里,呂邢也不禁苦澀一笑,停下了話語。
“砰。”一枚黑子擲地有聲地落在了左側棋盤上,呂望選擇了放棄優勢,重新開辟一條新道路。
此時誰都沒有注意到,皎潔的月亮被飄來的烏云遮住了光華,而遙遠的北斗七星卻隱隱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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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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