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笖在很多年后都還記得那個傍晚，上帝在他身后遺落了不屬于人間的金子，眷戀余暉的早月是簡媜說過那樣，像一枚淡淡的吻痕。
謝晟遇站在離她不到五米的地方，嘴角的弧度恰似那彎早月。
她沒由來的心頭一滯，慌忙移開視線。
“看玩笑的，走吧。”他好似什么都沒發生一般，掠過她，徑直走向校門。
銀行離三中不遠，工作人員已經下班了。ATM機面前排了幾個人，商笖推開玻璃門進去排隊。
她是最后一個，輪到她的時候，她轉身想和謝晟遇說話，可時候的黃線外空空蕩蕩。
商笖隔著玻璃，看著站在外面的謝晟遇，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他并沒有跟著自己進來。
商笖轉身繼續取錢，機器緩慢的運轉著，商笖聽著機器里點鈔的聲音，心里的石頭轟然間落地。
她把錢用準備好的牛皮紙包好，出去后遞給謝晟遇。
謝晟遇沒接，抬眼看她。
“我沒數，你看看吧。”
“哦。”謝晟遇依舊沒接，而是轉身背對她。
“你幫我放進書包就行。”
商笖沒有猶豫，拉開他書包的拉鏈，把錢放進去。
他的書包并不像其他男孩子一樣，亂糟糟的東西擠一包。書本整齊地碼著。
商笖拉好鏈子，對他說：“好了。”
謝晟遇慢慢轉身，低頭看她，“你就這么放心我？”
商笖點點頭。
天開始變暗的時候，他們走到公交站。
謝晟遇習慣性走向最右邊，商笖拉住他。察覺到自己的動作有些唐突，商笖立馬放手，解釋道：“公交車一般會停在最左邊的位置，這樣乘客方便上車。”
謝晟遇收回自己的腳步，微微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車的間隙，兩人不再說話。
車輛來來往往，街上的路燈按時亮起。對面的商店突然轉換清新溫柔的風格，放起了《好運來》。
商笖才想起來，元旦之后，就是春節了。
2008年的春節。
可能，也是她一個人的春節。
“商笖，車來了。”謝晟遇提醒她。
這是今天的最后一班回家的公交。車上人很少，商笖照常坐到自己喜歡的那個位置。
謝晟遇跟著，坐在她身邊。
司機師傅播放著和商店里一樣的歌，車里熱熱鬧鬧。
商笖望著窗外，忽然想起上次她詢問陌生人一首歌的名字，而謝晟遇告訴她，那首歌叫《angel》。
中途堵了車，紅綠燈的數字慢慢倒數，司機換了首較為安靜的歌。
“謝晟遇。”商笖忽然開口。
他轉頭看她，“嗯？”
“叫《angel》的那首歌，你是怎么知道的？”商笖偏頭對上他的目光。
盡管謝晟遇意外商笖回問這個問題，還是回答：“是電影《天使之城》的插曲。”
商笖沒有聽過這部電影的名字，“好看嗎？”
謝晟遇垂眸思考，然后淺笑：“老片子了。天使為愛，墜落人間。”
天使為愛，墜落人間……
他并沒有回答商笖好或不好。
之后兩人沒有再交談，一路無話。
回到婁江花園，商笖在開門前和謝晟遇說話。
“錢你記得清點一下。”
謝晟遇點頭，沒什么表情。
商笖擰開門，關門前說：“再見。”
“再見。”謝晟遇看她關上門，轉身上樓。
章媛已經回來了，在廚房做菜。
聽見開門的聲音，拿著鏟子跑出來，“阿遇你回來了？那你去樓下叫商笖來吃飯，我這菜都炒好了。”
廚房的鍋還在滋滋作響，章媛說完就發揮自己的鏟子去了，壓根兒不聽謝晟遇的回答。
謝晟遇放好書包，琢磨自己要不要去叫商笖。
正想著，電話響了。
這個點打電話來的除了謝晟席沒別人了。
謝晟遇沒忙著接，給自己接了杯水，才慢悠悠地接電話。
“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
“喝水。”謝晟遇咽了口水，接著說“有事？”
“我自己家沒事不能打電話回來？”謝晟席語氣不耐。
“到底干嘛？”
“我下周回來。”
聽到這兒，謝晟遇才想起大學已經快放假了。
“哦。”
“就這回應？”
謝晟席的質問置換來了自己弟弟的沉默。
因為每個人打電話有時間限制，謝晟席急忙說了句“記得告訴爸媽”就匆忙掛了電話。
章媛端著菜出來，看見謝晟遇還杵在哪，問他怎么不去叫商笖。
“接電話。”
“誰的？”
“哥的。”
章媛像是想起來了自己大兒子的存在，兩手一拍，喃喃道：“對哦，你不說我還忘了，你哥快放假了吧？”
謝晟遇點頭。
章媛解了圍裙，叫臥室里的謝祁出來吃飯，又勒令謝晟遇去叫商笖來吃飯。
“今天算了吧。”
章媛正擺碗筷，拿了四個碗。
“為什么？”
謝晟遇摸摸眉尾，隨意道：“剛剛回來的時候看見她在店里吃東西了。”
章媛凝視著他，把手里的筷子一撒，插腰質問他：“謝晟遇，你知不知道你只要不自在或者撒謊就會摸你的眉毛？”
好歹也是自己生的，怎么可能看不懂他的小九九。
謝晟遇也不好再多講什么了，從自己的書包里拿出商笖交給自己牛皮紙袋，放到餐桌上。
章媛看到里面的錢，也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嘆了口氣，把錢收好，拿到臥室。
晚飯間，謝祁和章媛聊著工作上的事情，扯到教室放假的事情。
章媛想起來，一次和商笖聊天的時候她說過自己的媽媽也是老師。
“商笖的媽媽也是老師吧？可這都快放假了，怎么還是聯系不上？”
謝晟遇看了眼章媛，夾了一塊土豆到章媛碗里。
謝祁瞪一眼謝晟遇，從章媛碗里把土豆夾出來，“你媽減肥，讓她少吃點。”
“你們怎么不回答我啊？”
謝晟遇吃著自己的飯，默不作聲。
謝祁夸著章媛的廚藝有所進步，搪塞過這個話題。
晚上，章媛在洗澡。
謝晟遇難得的留在客廳陪謝祁看財經節目。
謝祁換了臺，瞅了眼看電視的兒子，“嗯哼”兩聲，“想問什么？”
謝晟遇也不啰嗦，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調大電視的音量。
“怎么，還怕你媽聽到？”
“爸，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謝晟遇放下遙控器，靠著沙發看謝祁。
謝祁看了眼浴室的方向，喝了口茶，“商笖的爸爸叫商則，以前是做食品加工的，生意不錯。但是后來被同行舉報，黑了廠子就破產了。商笖的媽媽是老師，當時家底都賠差不多了，就剩這房子了。”
“商則破產后一蹶不振，開始喝酒，在外面亂搞。商笖媽媽又不肯離婚，兩夫妻經常吵架，孩子當然也就不好過。可惜了，商笖是個好孩子……”說著，謝祁喝完杯子里的茶水，隨手又把音量調小。
謝晟遇維持著剛剛的姿勢，盯著花花綠綠的電視屏幕。
他回想商笖出事的晚上，自己在保衛室調監控的情景。
不巧那段時間換小區里換設備，每棟樓都只留了一樓入口的監控器。
他從商笖放學回去開始看，不久后一個男人帶著女人從樓里出來。謝晟遇記得男子的長相，在商笖家門前見過。
他們走后，隔了許久才看見商笖拖著大的塑料口袋扔到垃圾箱里。
之后還有誰，謝晟遇比誰都清楚。
他和章媛一樣，想過如果商笖醒了他們還是聯系不上她的父母就報警。
可他放棄了，章媛也放棄了。
商笖解釋時眼里的難堪的無可奈何他們無法忽視。
謝晟遇了解之前商笖在學校里難挨的日子，看過當時她眼里和現在一樣的難堪。
說真的，他不想再看第三次。
謝晟遇回到房間，開始完成今天老師留下的作業。
握著筆在紙上涂涂畫畫半天，半個題也沒做。
瞥見桌上的隨身聽，謝晟遇想起今天商笖問他的問題。
她喜歡《angel》這首歌，要不然也不會記這么久。
謝晟遇把耳機纏在隨身聽上，放到外套口袋里，帶著出了門。
他把隨身聽放到三樓的門前，敲門后回到四樓的拐角。沒過多久，開門聲響起。
他坐在臺階上，聽著隔著不到五米的地方傳來的微微響聲，不到兩分鐘，關門聲在樓梯間回蕩。
謝晟遇從拐角出來，望著那扇緊閉的大門，將右手從大衣口袋里抽出來，撓撓眉尾。
樓梯間的燈瞬間熄滅，靜默三秒，少年低沉地笑聲又將燈喚醒。
“謝晟遇，你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