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往路坎坷模糊的時候,眼前反而是一片光明,裴文熙坐在梳妝臺前,手上白布裹著消痕的藥膏,指尖就要觸上那件鮮紅的嫁衣,又忽然停了下來,手上的藥膏味道太過濃烈。
沐鳶雖然面上無情無緒,卻最會揣摩別人心思,隨即處之泰然將藥碗放在嫁衣跟前,順手挪開了盛放的盤子:“姑娘,該喝藥了。”
“也好,若將藥膏味沾了上去,東旭也不會喜歡。”裴文熙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沐鳶對于她的這番舉動,或許又是別樣的想法。
新婦出嫁,總是有些忐忑,出口之言有時也沒有章法可循:“沐鳶姑娘,你有喜歡的人嗎?”
問出這樣的問題,裴文熙也被自己嚇了一跳,沐鳶提著水盞的手頓了頓,繼而倒入杯中,神思卻像是早已飄遠。
那兩個侍女的談話,沐鳶其實并未放在心上,因為她清楚,谷主并非她心上之人,而她心上之人…或許根本無心…
她第一次見谷主,是在地河湖畔,冬雪驕陽風光正好,一眼望去,蒼茫之中嬌艷梅花凌寒盛開,少年手里拿著一卷竹簡,像是將它翻看過很多遍,邊緣磨損已很嚴重,他于樹下來回踱步,嘴唇微動,喃喃的念著什么東西。
周長老喚了一聲“少谷主…”
繡著淡青色竹葉的靴子在雪地上落下一印,他回首,正有寒風拂過,清悠梅香舒延掠去涼意,反生從容之感。
微微揚起的眼角彎若極為好看的弧度,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深邃分明的五官顯得干凈透徹,悅懌若九春,磬折似秋霜,透露出一股遺俗絕塵。
沐鳶看花了眼,要怎樣的詞語,才能去形容眼前的這個人。
“銀白的蓮花…”是了,像銀白的蓮花。
突兀的聲音從她身后想起,還未及回頭,一襲暗紅錦袍已步入她的視野,行事隨意且自然,微抿的唇角微微下沉,將暖爐遞到了谷主手中。
看著她的眉眼邪魅高傲叛逆挑起,朝露般眼眸似笑非笑,白皙俊秀的面容噙著一抹任達不羈的淺笑,竹簪束起三千青絲,兩條艷紅發帶自然垂落肩頭,像是帶著毒性的妖異奇花,人如其名,他…便是花燭。
鞋上一熱,沐鳶驀然垂首,才發現茶水已經溢滿出來,沿著桌角落下沁濕了鞋面,布巾吸取面上殘留的水漬:“姑娘方才說的什么?”
失魂落魄成這副樣子,說沒有裴文熙也是不信的,其實她能看出來,又或者說除了花燭自己,蘇東旭和她都能看出來。
花燭身上穿的衣衫、鞋襪幾乎都出自沐鳶之手,若非真的喜歡,沐鳶怎會在他日常服飾繡上花燭花蕊,正如蘇東旭知她喜歡火鶴花,所以嫁衣的袖口處,各有一朵曄曄生輝,因為喜歡才愿意費心,因為喜歡才不敢…宣之于口…
那日她與東旭對弈,沐鳶就坐在不遠處的回廊欄上,針線有條不紊的穿梭在錦緞之中,是已經成型的腰帶,目光偶爾抬起,也只是看向正在伸懶腰的人,原本淡薄的神色變得有些柔和。
桃樹下花燭站起身,面色極為不好與她對視一眼,朝著她的方向走了過來,手中針線停了動作,她在想要說些什么,才能將自己盯著他看解釋成一種自然現象。
腰帶被放在一旁,她已經做了起身的架勢,花燭嘀嘀咕咕從她面前路過,仿佛這條回廊之上只他一人,就連那個對視的眼神,也是她做賊心虛產生的錯覺,花燭的眼里從來沒有她…
裴文熙鬼使神差又說了一遍,然則出口的問句換做了陳述:“沐鳶姑娘,你喜歡花燭。”
帕子擰干,淅淅瀝瀝的水聲落入盆中,身形定在了原地,隨后恢復常態,她的語氣很平常,沒有否認:“連姑娘都看出來了嗎?我還以為姑娘會說谷主。”
‘男人’當得太久,習慣和心理一時間都難以改正,秉持著憐香惜玉的精神,裴文熙伸腳勾著凳子挪過來:“現下我應是睡不著的,不若你陪我聊聊?”。
一向如同債主的面容忽有詫異,少焉,沐鶯瞧著桌上滿滿的湯藥,百年難得一見的笑了笑。
裴文熙艱難端起藥碗猛地喝了一口,真苦…連連擺頭,想起沐鳶那遵守死板規矩的個性,只能一鼓作氣盡數喝完,還能分出閑心道:“為什么不告訴花燭?“。
沐鳶搖了搖頭,宛如這話曾經道過數遍,說出來的時候已然十分順暢,落寞的神情卻無法遮掩:“花燭喜歡的不是我…”
撐在桌子上的手肘一抖,滑了個空,對此,瞠目結舌都不足以形容裴文熙的震驚,這么沉穩體貼的女子,不要說男人了,就連同為女兒身的裴文熙都要心動了,沐鳶能看上花燭就是他燒了高香,怎么還能無動于衷呢?
這都還不是最氣人的,最氣人的是這紫云間還有比沐鳶更好、更優秀的人嗎?答案顯然是…沒有!!!裴文熙實在好奇這個女的究竟是誰,又不好開口,沐鳶的眼神卻像是釘在她的身上。
裴文熙面色平靜,深吸一口氣,端起水杯潤了潤嗓子,試探問道:“沐鳶姑娘說的…不會是我吧…”
強行壓下的悲傷神情,無疑默認了這一說法。
胸腔竄出一口氣,裴文熙猛地咳嗽起來,端著涼透的清水喝下,順了順胸脯:“沐鳶姑娘是從何處看出來花燭喜…喜歡…我?”光是喜歡兩個字,說出來裴文熙都覺得是個天大的笑話:“又是從何知道花燭不喜歡你呢?”
說來也是花燭的不是,他雖然脾氣古怪,但架不住人長得實在太過標志,前來表露心意的侍女絡繹不絕,花前月下本是互述衷腸的好景色,花燭偏偏喜歡毫不留情地拒絕別人:“喜歡我的人這么多,你算老幾?”
此話一出,小侍女淚如雨下捂著手絹,嬌滴滴的聲音低訴道:“公子拒絕我,可是因為沐鳶姐姐?”
天邊的圓月映入湖面,山石擋住了沐鳶的身影,心不受控制的怦怦直跳,緊張?又或者是忐忑?她一面期待著花燭回答,一面又不希望他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