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和以強凌弱
宋娘子匆忙趕到地面時,只看見一個紅衣銀胄的青年倚坐在搬酒的車轅上,手里拿著個小巧的酒壺,翹著腳,斜著眼,看著趴在地上哀號的酒肆伙計,冷冷地笑著。
似乎是聽到了她的腳步聲,他轉過頭來,打量了一下她,從車轅上下來,走到她面前,竟然向她行了一禮,道:“想必夫人便是此間之主吧?”
宋娘子叉著手,點點頭。
“閣下是江湖哪位好漢?”
青年道:“在下許敬,字嘉文。”
宋娘子放下手,正經得回了一禮,道:“原來是許大俠,在下宋溪,字子君。”
許嘉文道:“剛才我路過此地,見夫人家中有賊人亂為,打砸美酒,于是出手解決了他們,還望夫人不要怪我冒昧。”
宋娘子道:“許大俠仗義出手,在下感激不盡。”
許嘉文道:“我見夫人家中有許多難得一見的極品好酒,夫人難道也是愛酒之人?”
宋娘子難掩激動,道:“許大俠也懂酒?”
兩人相視一笑,頓時生出了得逢知己的惺惺相惜之感。
茶道高手切磋,求的是一口茶便能品出風花雪月、大千世界,酒道高手則不同,拼的是酒量和酒品。
十巡酒過,高下未分。
許嘉文由衷贊道:“酒香撲鼻,醇厚凈爽,柔和凝聚,色清如晶,綿甜甘爽,好酒!”
宋娘子伸出兩根手指,道:“這是蜀王酒窖里的好酒,我花了一百兩銀子才從黑市上弄回來的。”
許嘉文道:“聽說蜀王酒窖里好酒上千,隨便一樣就是人間極品,這話果真不假。”
宋娘子眼神迷離道:“許大俠你是喝過御酒的,你覺得這酒和皇帝的御酒比哪個更好?”
許嘉文歪了歪頭,笑道:“你猜?”
宋娘子臉色微紅,笑了笑,道:“我猜還是御酒好喝。”
許嘉文笑而不語。
宋娘子道:“許大俠今日為何路過此處啊?”
許嘉文笑了笑,摸著下巴努力回想,想著想著,笑容便漸漸消失了。
怪不得他總感覺自己忘了些什么!
抬望眼,烈日西斜。
薄暮時分,有無盡彩霞鋪在天邊,好像前朝的那幅名畫,卻又比名畫精妙萬倍,紅云層層疊疊,由遠及近,由厚及薄,由深及淺,又像一只巨大的羽翼,振翅欲飛。
馬蹄聲起,葉沚坐在寬大的馬鞍上,搖搖晃晃地來到了中庭。
馬是御馬監里精挑出來的好馬,據說還有西胡血統,健步如飛,日行千里。當年許嘉文離京,他的舅父蘇慕白便向皇帝要了這匹馬給他。這么些年過去,雖然老馬不再有當年的體力,但還保留著聞音即動的本能。
許嘉文放下玉笛,跑到馬前,把葉沚輕柔地抱了下來,拍了拍她裙角的灰塵,小心翼翼地將她請到了酒桌上。
葉沚一言不發。
許嘉文將宋娘子拉到一旁,低聲問道:“你這有沒有適合女孩子喝的酒?”
宋娘子回頭看了看葉沚,道:“我還真不知道有什么酒是不適合女孩子喝的。”
許嘉文道:“淡點的有沒有?”
宋娘子道:“沒有”
許嘉文道:“要不你去取壇香氣濃的,多勾兌點水?”
宋娘子看他的眼神登時就變了,但還是按他說的,挖了壇濃酒,勾兌了八分水遞給葉沚。
葉沚接過酒,道了聲謝謝,便轉著酒杯慢慢地喝,不時用一種灼熱的眼神看著自家哥哥。
許嘉文覺得自己的腦袋差點就要被她望出了火,又拉宋娘子到一旁,道:“要不你還是換壇濃的,把她直接灌醉吧?”
宋娘子看他的眼神又是一變,道:“她是你誰啊?”
許嘉文道:“正是舍妹。”
宋娘子道:“你說自己忘了的東西就是她吧。”
許嘉文道:“當為知己。”
宋娘子叉著手,道:“因為我以前也曾因為喝酒忘了去接我夫君。”
許嘉文道:“那你后來是如何哄回你夫君的?”
宋娘子道:“何須哄他?我夫君是個識大體的。”
許嘉文道:“那你和你夫君現在如何了?”
宋娘子道:“不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和離了唄。”
許嘉文心道:果然。
許嘉文道:“聽我的,把她的酒換了,直接灌醉。她是個沒心眼的,明天一睡醒她就忘了。”
宋娘子道:“灌醉姑娘這么缺德的事我才不做呢,要去你自己去。”
許嘉文嘆口氣。
宋娘子又去挖了一壇酒給他,自己靠在竹子上,望月思索。
等許嘉文醒完酒,倒進酒壺里,葉沚已經喝了半壺了。
許嘉文給她倒了一杯,自己倒了一杯,又自罰三杯,一氣呵成。
許嘉文臉上帶著十足的誠懇,道:“今日為兄喝酒忘了妹妹,為兄十分慚愧,自罰三杯。”
葉沚托著腮看著他。
許嘉文道:“妹妹有什么愿望未達成嗎?為兄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葉沚道:“若是沒有今日這樁事,我向你提要求你就不答應了?”
許嘉文一時語塞。
葉沚道:“那位夫人是誰?”
許嘉文道:“她叫宋溪,是原壯族頭人的女兒,今日被奸人陷害,我這才出手相救。”
葉沚道:“我怎么不記得壯族有位頭人姓宋?”
許嘉文道:“三十年多前,那位頭人因參與了皇位紛爭,被當時的靖武皇帝賜死了,所以她十分痛恨皇家中人。”
葉沚道:“那她應該也痛恨我才對。”
許嘉文道:“楊家的人殺的人,與你姓葉的何干,當時你都還沒出生,再怎么恨也恨不到你身上,而且我只說了你是我妹妹,沒告訴她你是誰。”
葉沚道:“哥哥挺了解她嘛。”
許嘉文訕訕地笑了笑,道:“她喝醉了自己說的。”
葉沚道:“那你灌醉我又想知道些什么呢?”
許嘉文道:“胡說,我什么時候想灌醉你了。”
葉沚冷冷一笑,喝下了他倒給他的那杯酒。
葉沚道:“我酒量一直不好,你知道的。這酒這么醇厚,我喝一杯就能醉。”
許嘉文喝了口酒,壯了壯膽氣,道:“今日著實抱歉。”
葉沚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抬起頭望著圓圓的月亮,眼里浮出些什么,道:“行吧,原諒你了。”
許嘉文不可置信,“就這樣?”
葉沚笑道:“那要不摘顆星星給我我再原諒你?”
許嘉文搖頭,道:“摘星何如攬月。”
葉沚偏過頭,笑吟吟地道:“你有本事就去唄。”
許嘉文不知從哪兒找了個大玉盆,裝滿了水,擺在她面前,平靜的水面上映照出了另一個月亮。
許嘉文道:“水中月即是天上月。”
葉沚一笑,點頭。
葉沚道:“其實我并不如何生氣的。我知道遇上自己所愛的是一種怎樣的歡喜,這時候便是天塌了怕也是顧不上了。你闖蕩江湖這么些年,一個人孤苦伶仃,最希望的應該還是一個能夠相互傾訴的知己吧。”
許嘉文驟然覺得,眼前的葉沚簡直陌生到連他都認不出了。
他想說:“你是醉了嗎?”可話到嘴邊,卻成了:“你所愛的是什么?”
葉沚捏起一朵落在桌上的木棉花,眼神有些恍惚,很快回過神來,將那朵木棉花揉碎在掌心里,鮮艷的花汁從指縫里流出。
葉沚道:“就不告訴你。”
許嘉文道:“我是你哥,告訴我沒啥,我不笑話你。”
葉沚道:“你是我哥,又不是我爹,管這么多干啥。”
許嘉文搖搖頭,無奈地嘆口氣。
葉沚像是突然想起他來,眼神迷離地頂著他的臉,道:“你所愛的還是那個桃花姐姐?”
桃花姐姐?什么古怪稱謂。
許嘉文搖搖頭,道:“當然不是。”
葉沚來了精神,眼中的好奇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道:“難不成你還有什么梅花姐姐?”
許嘉文賣力地搖頭,道:“我哪來這么多姐姐給你?”
葉沚道:“那你就是喜歡宋溪夫人咯。”
許嘉文靠近她些,用力揉了揉她的頭,道:“最多算是知己吧。”
葉沚道:“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你知己了?萬一她并不像你想得那么好怎么辦?你跟她不過是一頓酒的緣分。”
許嘉文道:“是不是知己,一對眼睛就知道了啊。我能從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她也能從我的眼睛里看到我,這就是知己。”
葉沚道:“你看著她,她的眼里當然只有你,她看著你,你的眼里當然只有她。”
許嘉文揉揉她的頭:“你還小,這些東西都不懂。”
葉沚不服氣地道:“誰說我不懂?我也有知己,就是玉樓。”
許嘉文的手停了下來,直接在她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道:“玉樓?你可拉倒吧。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你的知己,就她不行。”
葉沚道:“你憑什么這么說她?”
許嘉文道:“你知道皇帝為什么經常自稱孤家寡人嗎?他或許能明白天下所有人的心思,天下也有人能夠明白他的心思,可是他們仍然不能稱為知己。因為皇帝明白那個人,是為了他的江山永固,那個人明白皇帝,也是為了自己的飛龍騰達。所以才說玉樓不可能是你的知己啊。”
葉沚道:“可我和玉樓又不是君臣,我們是姐妹。”
許嘉文又在她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道:“主仆和君臣有什么大的區別嗎?還不是你讓她死她就必須死?還姐妹?你們一個是天上的鳳,一個是河里的鴨,別以為都長了一雙翅膀就是同一個爹媽生的了。你跟她永遠也到不了稱姐道妹的一天。”
葉沚憤怒地在他胸口重重捶了一拳,道:“我永遠也不會讓她去死。天底下最了解我的就是玉樓。”
許嘉文有些吃痛,也有些吃醉,怒氣便自從心頭起,道:“是,她最了解你,可你了解她嗎?她知道你愛穿什么顏色的衣裳,愛吃什么口味的飯食,你知道她愛穿什么,愛吃什么嗎?”
葉沚道:“我知道!她愛穿墨綠色衣裙,愛吃一品齋的桂花糕,我都知道!”
許嘉文冷笑道:“是因為你喜歡青色,所以她才只能喜歡墨綠色!她若是也喜歡個什么紅色,搶了你的風頭,你以為靖江王會讓她活到現在嗎?她只能襯托你!你的衣服一定要清新出塵,她的衣服一定要和你相配卻又不能喧賓奪主,一定要素雅不能丟了你的臉丟了靖江王府的臉,她除了能穿墨綠色還能穿什么?她喜歡桂花糕?呵。她是只能吃桂花糕。王府里每天山珍海味,她都不能喜歡。因為她知道一旦喜歡了,你就會偷偷弄來給她吃,可是這根本就不是她能吃的東西!皇宮里也是每天山珍海味,菜式從桌頭擺到桌尾,皇帝和宮里的娘娘們根本吃不完,這些菜最后去了哪兒你知道嗎?都去喂了皇宮里的豬!宮里的宮女太監也很多啊,為什么他們不能吃?因為這些都是御膳房所出,他們未經允許私自偷吃,便是犯上忤逆之罪,是要殺頭的啊!你喜歡吃桂花糕,難道她敢跟你逆著來?你喜歡的,她不一定有資格喜歡,可你不喜歡的,她萬萬不敢喜歡。你懂了嗎?”
葉沚喃喃道:“人生于世,自然各有不同,何必如此?”
許嘉文咽下一口酒,辛辣透過喉嚨傳到了腦子里,放平了聲調,道:“可你還是喜歡和你志趣相投的不是嗎?你不就是因為你以為玉樓和你心意相通,才讓她當你的大丫鬟的嗎?若是她和你逆著來,她不見得會坐到現在這個位置吧,她可能現在還在你的院子里做一個灑掃丫鬟,一輩子庸庸碌碌,死了也無人問津,哪能像現在這樣人人討好,呼風喚雨?你還不明白?她只有愛你所愛,她才有資格撿起她的尊嚴,才有資格和她自己的出身相搏,和命運相搏;只有討好了你,她才不用討好別人,才有資格被人討好,才有資格為人所知,才有資格在自己死后爭一方風水好的墳墓。你們之間的利益糾葛太深了,怎么還奢望能夠成為知己呢?”
葉沚抱住自己的膝蓋,臉上的紅潤早就褪去了,只留下一片蒼白,眼神呆滯,眼睛里沒有半分色彩,一顆顆晶瑩的淚珠無意識地從她的眼眶里滾落,打在大理石制的桌臺上。
許嘉文長長地舒了口氣,見到她這樣,酒意醒了大半,心里疼惜極了,又暗自懊悔為什么要和她說這些讓她心里難受,想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伸出的手卻停在了半空。
那邊的宋娘子大概是被他們的爭吵打斷了思緒,默默地坐到桌旁另一個座位上,為他們各自倒了一杯酒,嘆道:“好端端地怎么吵起來了?”
許嘉文抬起頭,對上她清明的瞳孔,不由得有些欣慰,有些溫暖,有些茫然,有些悵嘆。
他轉過頭,想對葉沚再說些什么,可終究沒有說。
宋溪踢了踢那個裝滿了水,水中還飄著月亮的盆子,將它踢到一邊,道:“水中月亦是天上月啊。”
宋溪撇了撇嘴,道:“這有好酒都不喝,真是暴殄天物。”說著,自己拿了一個酒壺,對著嘴往自己口里咕嚕咕嚕倒了半壺。
葉沚迷迷糊糊地也抓起一個酒壺,學著她的樣子也灌了半壺,不過她比不得宋溪這樣的老酒鬼,酒漏出來不少。
僅僅半壺,葉沚便直接醉得倒下了。
宋溪樂了,道:“這真是你親妹妹?怎么這么喝不了酒呢?”
許嘉文道:“鼎食之家,天之驕子,生下來就沒經歷過多少煩心事,還能指望她多能喝酒?”
他將酒壇子搬上桌面,換上了大碗,喝道:“她不行,咱們來。”
宋溪揮了揮手,道:“我明日還得早起呢,今晚可不能宿醉。”
許嘉文撐著身子,看著她微紅的面頰,挑了挑眉,道:“我其實一直很好奇,你說你也不怎么聰明,否則也不可能被這么個小小的詭計又騙了酒又傷了心,怎么在暗潮洶涌的江湖上活下來的?”
宋溪道:“很簡單,我后臺硬唄。我爹雖然早就仙去了,但我幾個哥哥還在廣西當官,兩個姐姐也都嫁了高門顯戶,那個不要命的敢惹我?”
許嘉文笑道:“這知州公子感情是個亡命之徒。”
宋溪道:“沒關系,酒窖里的年份都不算特別高,損失點沒啥,大不了現在多釀幾壇,幾年后放在酒窖里擺著好看唄。至于那貢品劍南春,嘶,我是真心疼啊,你說那祖宗是不是錢多了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欠了他的情債才逼得他這么狠呢。”
許嘉文道:“說不定你還真可能欠了他情債,你自己都不知道也難說。”
宋溪道:“我也想知道就你這刻薄相,是怎么做到讓江湖上下都一致稱贊你俠肝義膽,豪氣干云的。”
許嘉文笑道:“因為我后臺也硬。”
宋溪嗤笑。
許嘉文笑道:“你別不信,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明白了。”
“那一年大概是長樂六年,是我出來闖江湖的第三年。那時候我還是用劍的,還是一柄劍,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左右兩把刀揣著。那個時候的我也還年輕,傲氣得不得了,又偏偏性格激進,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做的出格的事還挺多的。”
宋溪道:“你他娘的廢話真多。”
許嘉文道:“你沒看過小說啊,這講故事總得有個鋪墊不是嘛。”
“那時候我到了古都長安,想見識見識那些古時明君的英雄氣概,結果在一個客棧里聽說了這樣的一件事:長安城西的一戶人家,也就離那個客棧不遠,家里有一個十三歲就中了秀才的神童,之前街坊鄰居一直都說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遲早能中個狀元回來。”
宋溪道:“我猜那小破孩子最后連舉人都沒考上。”
許嘉文怒道:“我講故事呢,你別插話。”
宋溪道:“江湖人聽故事,不就是聽個熱鬧嗎?”
許嘉文一想,對哦,又一想,不對,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只能接著把故事講了下去。
“那人后來到死都沒能考個舉人,不過那時的人們都不知道,家里有女兒的都爭著把女兒嫁給他,家里有兒子的都爭著拜他為師。他挑挑揀揀,最后選了個家里出過秀才的鹽商的女兒作妻子,那鹽商非常高興,以為高攀了一位未來的狀元郎,于是把半幅身家都拿去給女兒作了嫁妝,他們成親那天,真可謂是十里紅妝。”
宋溪道:“你親眼看見了?”
許嘉文搖頭,“沒,我聽他們說的。”
宋溪道:“眼不見,不為實,怎么能隨隨便便就信了呢。”
許嘉文不理會她,接著道:“可是那男人成婚后卻后悔了,因為他那些嫉妒他的同窗們都拿這件事來嘲笑他,說他自甘墮落,說他利欲熏心,連去酒樓吃酒都要讓他帶上兩斤鹽來。那男人為了挽回自己的形象,決定和自己的妻子劃清界限。”說到這里,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
“他決定不要岳父家的接濟,于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他岳父的小廝打得鼻青臉腫;他決定不跟自己的妻子同流合污,于是他又當著大家的面把自己妻子送來的湯食打翻了喂了狗吃,還出言謾罵;他決定不與自己的妻子生出血脈里帶著銅臭的孩子,于是又挑了一戶清貧的讀書人家,娶了他家的女兒做了平妻,可笑的是,他娶新婦的聘禮,竟然還是從他發妻的嫁妝里拿出來的。”
“這事被人捅了出去,大家嘲笑他又多了一個名號——吃軟飯的男人,還有些放浪的直接問他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給自己的媳婦端洗腳水。那個男人徹底瘋了,他為了證明自己夫綱仍存,每日打罵他的發妻,還故意讓街坊鄰居知道好傳出去。”
“這么一來,他的名聲徹底臭了,可笑他還沒察覺,每日以虐待自己的發妻為樂。他的發妻每日都奄奄一息,可因為這門婚事本就是高攀,因此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他的岳父看不下去,跪在地上求他放過自己的女兒,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岳父磕頭磕暈過去。”
宋溪怒道:“畜牲!禽獸!”
許嘉文冷笑道:“可是這樣的畜牲卻沒人敢管。那天客棧里群情激昂,所有人都恨不得提起刀去砍了他,可是最后誰都沒去,因為那畜牲是京城兵部侍郎的私生子。”
“我聽完,覺得自己后臺比他硬,這才動身去了他家。在他家里,我看見了他奄奄一息的發妻正被他家的護衛輪奸,他坐在一旁嗑瓜子看戲。”
“我氣急了,什么也沒想,提起劍就往他身上砍,可是劍太輕太軟了,一劍沒砍死他,他的護衛們反應過來,提起褲子就抄了刀砍來。我最后把院子里所有人都殺了,包括他奄奄一息的發妻。”
“那天之后,我就不用劍了,因為劍這東西,舞起來漂亮,可終究不如刀砍人那樣利落痛快。”
“我那天大概殺了十七八個人,那群畜牲的血把整個院子都染紅了。按照咱們大胤的律法,我就算是一百個頭也不夠砍的,可是幾天后公堂之上,那個縣令竟然判我無罪,反而把那家人都下了大獄。”
許嘉文眼中的笑意徹底消失了,眼眸深邃不見底,隱隱約約透出莫大的恐懼。
“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的舅父是當朝大學士,我的舅母是鎮國公主,我的母親是先帝親封的縣主,我的姨母是代王妃,就連皇帝都和我沾著邊,我后臺硬到可以橫著走。我當時以為是這樣的。”
“我無罪釋放,可是我遠在京城的表弟卻無故遭到貶謫,我才華橫溢的二弟也在那年的科舉里落了榜。之后,當今圣上改革官制,高學士一脈被連根拔起,其中就包括那畜牲的爹,那個兵部侍郎。那時候我才明白,原來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我只是他撬動高學士和他嫡系的一顆棋子。我后臺硬,而且不在朝廷當官,他奈何我不得,但我有的是親朋好友能讓他奈何,我表弟和我二弟就是一個警告。”
“之后我再出去打抱不平,總會先思慮再三,揣測這是不是符合皇帝的心意。后來我很少再殺人,頂多教訓一下,皇帝一直沒管我,我這才放下了心。可我教訓的那些這都不是什么善茬,都是家里在京城有人的刺頭,別人不敢管,我管了,所以在他們眼里我就是不畏強權,義薄云天。其實我才是強權來著,比我教訓的那些混賬更強罷了。”
許嘉文咕嚕咕嚕咽下了一大碗酒,呼出一口濁氣,道:“這自古以來行俠仗義,哪個不是以強凌弱?只有強的才叫行俠仗義,弱的那叫以卵擊石,不自量力。”
宋溪一直都在沉默,沉默地看著他平靜地敘述那些往事,沉默地思考他所說的以強凌弱。最后,她給自己倒了碗酒,一飲而盡。
兩人眼神相碰,許嘉文便明白她懂了,宋溪便明白她該裝聾作啞了。
宋溪道:“光喝酒還不要了命啊,我去給你弄幾個下酒菜。”
宋溪一步一步地離開了院子,她隱約聽到許嘉文的大吼在空中飄揚:“十年江湖血,迢迢水中月。暗袍銀胄殘,高樓朝天闕。陳米爛倉廩,河岸人蹤滅。秀才街頭乞,舉人……”
她越走越遠,許嘉文的聲音也越來越低,越來越模糊,復歸于蟬鳴聲聲。
酒就像一面鏡子,能照出所有人平時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今晚的所有人,葉沚、許嘉文、還有她宋溪,都是因喝了酒才變得格外反常。
宋溪笑了笑,走入了昏暗的灶房,點燃了灶火,升起了無人可見的炊煙。
次日正午,許嘉文和葉沚向宋溪辭行,宋溪又挖了兩壇埋了十尺深的幾十年的絕世好酒讓許嘉文帶上走了。
分別后,葉沚摸了摸腦袋,問道:“就這么走了,你們怎么沒有一點難舍難分的樣子?”
許嘉文哈哈大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又道:“我喜歡云游天下,她喜歡固守自己的一方世界,道不同,自然不可同行。人生一世,得逢彼此,便足以稱幸事。”
葉沚道:“哥哥,你昨天喝酒喝傻了吧。”
許嘉文拉著韁繩,慢慢行走在泥濘的小路上,他不時拍拍老馬的頭,抬頭逗逗自家妹妹,一路歡聲笑語,唇槍舌戰,妙趣十足。
至州府,馬蹄聲歇,馬蹄聲起。
玉樓帶著靖江王府府兵,歷經千辛萬苦,終于找到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