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應鷹聽說上官井住在偏院時頗為不滿。上官成雪身為當朝首輔卻將她安置在這種地方,若非不懂禮數便是恃寵而驕。
不過一進入屋內到讓應鷹眼前一亮。木質的小屋干凈整齊,會客室格局安排完全沒有偏院通常會給人的局促凄涼之感,家具雖不名貴但自成一體,顯得安靜閑適。
上官府邸的下人站在會客室門前,低眉順眼地對應鷹說,“應大人,小的只能送您到這兒了。”
可應鷹未見任何人影,好歹應該進去通報一聲再走。還不急應鷹開口問,下人先解釋道,
“應大人莫怪,上官公子不喜歡人打擾,小的不敢入內。應大人若是公子的朋友,進去尋他便是。”
說罷,那人向應鷹行禮,逃也似的先行離開。
應鷹耳力極佳,可以隔墻聽音判斷是否有人,而這不大的居室里確實一個人沒有,倒是后園里些動靜。
他從居室外圍繞去后園,入眼的是上官井穿著舊衣舊鞋、戴著粗布手套蹲在地里的樣子,她小心捧起花盆里的幼苗將它移植進土里。
上官井抬頭看了一眼應鷹,又埋頭種下幼苗,一邊問道,“今天怎么有時間來我這兒?陳明的案子搞定了?”
“是。”
園子里的土已經全部松好,外圍擺了幾個空花盆,是已經移植完的幼苗。
“我來幫你。”
說著,應鷹朝她走去,卻被上官井叫住,“不用,這些都是毒草。”
上官井冷不丁地關心讓應鷹愣在原地,不知如何反應。
“弄壞了我怕你賠不起。”
哦...原來是關心幼苗。
“你要是很閑就去廚房再搬幾盆過來,摔了我拿你是問。”
上官井說著又埋頭繼續移植幼苗的工作,似乎不想理應鷹。
難怪,陳明的事情由錦衣衛一手安排,而她毫不知情最后害李螭受傷,據說直到李螭完全脫險她才回家,想必很內疚。她清楚應鷹不是故意瞞她,可心情不佳,也不見得能很快看開笑臉相迎。上官井的性子應鷹明白,他也理解,默不作聲乖乖進屋搬花盆。
這是應鷹第一次進入上官井的住所,全部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打扮。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可見之處規制得整整齊齊,天井采光照得室內亮堂,為防止人磕碰將拐角尖銳處全部打磨圓潤不見棱角。室內裝飾很少,幾乎不見帷幔,偶爾在角落放置幾尊奇形怪狀風格迥異的木雕石雕,別有一番童趣。廚房里廚具餐具擺放整齊,地上堆著木柴,窗上掛著熏肉,桌上放著時蔬,大缸里甚至有兩條活魚,卻不見廚娘的身影。
應鷹有些奇怪,走到廚房角落一手領起一個花盆提到后園。
上官井剛好移植完一盆幼苗,起身打呵欠伸懶腰,見應鷹走來,她一蹦一跳躍過剛移植好的幼苗來到應鷹身邊,在陽光下看去活像一只小貓。她接過應鷹單手提起的花盆,不想應鷹提的如此輕松對她來說卻吃力,在應鷹松手的一剎那發出一聲驚叫,險些連人帶花盆砸在地上。
“小心!”
應鷹眼疾手快攔住上官井的肩膀,和她小時候一樣單薄,好像用點力氣就會碎在他懷里。
“還是我來吧。”
應鷹想接過上官井手里的花盆,上官井雙手用力抱起花盆說,“沒事”,彎腰曲背,費力將花盆搬到藥田里,放下之后捶捶腰,轉身問應鷹,
“木工會嗎?”
“木工?”
上官井點頭,指向與后園相通的屋內,“弄支架,我書房桌上有圖紙。”
她說完便蹲下繼續移植幼苗了,那意思是讓應鷹自己去取,完全不介意他踏入自己的房間,似乎也篤定應鷹一定愿意幫她。
應鷹確實不介意,拉開書房的門,只見不僅書架上擺滿了書,沿墻壁一摞一摞此起彼伏,連滿地的書本也扔得滿地都是,還有寫滿了字跡的紙張隨意地丟在地上用不知哪里撿來的石頭壓住。
這場景似曾相識。
應鷹脫下鞋子進入上官井的書房,拾起地上的書本紙張清出一條通往上官井的書桌前的小路,將書本整理好放在書桌旁。桌上鎮紙壓著一張圖,顯然是藥園的規劃圖,利用屋子的陰影區分喜陰喜陽植物的種植區域,藥園兩側立支架種植藤蔓類的藥草,旁邊附上竹支架和配件的詳圖。
有了這圖示加上應鷹平日會自己制作箭,制作支架和固定用的竹釘也沒有很難。
二話不說,應鷹拿起圖紙掏出隨身的匕首,制作竹釘,截取支架。
他們二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上官井絲毫不擔心應鷹的手藝,放心交給他。
很快,應鷹開始安裝支架,上官井手上的活兒基本搞定,走過去幫他固定支架,一邊問道,
“你來我這兒就是為了當工具人嗎?”
“?”
“我是說,你要再不說話,光幫我整理藥園一天可就過去了。”
“哦...”
應鷹專心捆綁支架連接,沉默了一會兒,像自言自語般說,“其實沒有什么事。我原本以為你會在譽王府,昨日去找你卻聽說你已經好久沒去過了。還有春闈那幾日,聽說上官寺丞說你一直沒回府,去哪兒了?”
“沒事,去禮部幫忙而已,順便散心。”
上官井悶悶不樂的樣子讓應鷹有些心疼。
“你不必內疚,要是我能提前告知...”
“不是你的錯,你是錦衣衛,如果你提前告訴我,我反而會對你失望。這件事是我不好,我現在的目的終究只在幫二殿下拿到太子位,東瑛相關的事情與我無關,是我多管閑事了。”
應鷹默默忙手上的活兒,上官井嘆了口氣,
“不要露出一副全是自己的錯的表情,我說了這不是你的問題。”
“我應該派人去湖上保護你們。”
“啊...錦衣衛果然知道我的計劃。”
“...抱歉。”
上官井搖頭,“沒什么可抱歉的,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的保護,我已經不是你的大小姐了。”
應鷹一聽,皺眉瞪著上官井,上官井看出來他不喜歡聽自己跟他這般撇清關系,但她假裝沒意識到,故意說,
“你的手停下來了哦。”
應鷹繼續手上的安裝工作說,“你不喜歡那里的生活嗎?錦衣玉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的。”
“非常可惜,我實在無法適應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
“那你覺得我是只有依靠父親的名利地位才能生活下去的人嗎?”
很明顯,上官井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她千方百計躲避回答,甚至不惜拿李螭當擋箭牌。但現在李螭不在身邊,應鷹逼得緊,她終究無法躲過,嘆息一聲放棄掙扎。
“我不過想讓你放棄呆在我身邊,這對你沒好處。就像你說的,錦衣玉食不是什么人都能享受,你是錦衣衛指揮使之子,生來便能與當今圣上親近,這樣的機會多少春闈考生夢寐以求而不得。是我的私心,不希望暴殄天物...”
當年上官井臨走那天故意給自己灌酒,趁他醉酒不省人事離京,一走就是八年。當時知道上官井丟下自己離開,應鷹抓起弓箭就要追,被應指揮使攔下一通說教,應鷹不聽,執意要跟去。應指揮使氣急敗壞將他關禁閉,應鷹逃走追了一百里地,被錦衣衛抓回來杖責,結果他又跑了,這次因為身體帶傷險些死在城外。等應鷹恢復意識,應指揮使將一紙書信丟在他面前,是上官井的書信,寫的是她丟下應鷹的理由。
她說他愚笨、無用,出去只會拖自己后腿,懶得給他收尸。
應鷹死心了,勤學苦練,練就了西唐第一弓箭手的本事,位列四品官員,年少有為。
“我知道,來去是你的自由。不能怪你。”
可當時,她就在鎮撫司,他們離得那么近,他卻沒有認出她。
是應鷹自己錯過了機會。
兩人聊天不耽誤干活,藥園不大,等他們安裝好支架剛好到午飯時間。
上官井活動活動身子來到廚房,擼起袖子要從水缸里撈魚。
應鷹這才意識到,并非廚娘準點才到,而是這是根本就沒有廚娘。
“你一直自己做飯?”
“可不是。”
“我記得你還有個侍兒。”
“怎么能叫小孩子做飯呢。”
說起來,一直沒有見到那個侍兒的身影。
“來給你搭把手也好啊,怎么不見他?”
“啊...”上官井盯著水缸里的魚,漫不經心地回答道,“他去私塾了,傍晚才回來。”
上官井眼疾手快,將大魚從缸里撈出來迅速按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切掉魚頭剖魚肚清內臟刮魚鱗,一氣呵成,一把菜刀運用自如。
哪家的主子會親自給一個賤籍侍兒做飯甚至供他讀書?應鷹不禁感嘆,真有她的作風。
應鷹也不閑著,爐灶生火,淘米煮飯,他還是會的。
不一會兒,煎魚出鍋搭配兩個素菜,色香味俱全。
上官井盛出兩碗米飯端上桌,“來吧,你幫我裝支架,我請你吃飯。”
說起來這還是應鷹第一次吃上官井做的飯,不知道應指揮使知道了會露出什么表情。
興許因為上官井本人貪吃,她做的菜肴也相當可口美味。
干了一早上的活加上喝飽飯足,上官井有些困了。應鷹洗完碗,見她躺在書房的陽臺上打瞌睡,坐在她身旁。
“你不算去譽王府了嗎?”
上官井迷迷糊糊答應,“嗯...不去了...”
“之后的事情,你一個人會很辛苦。”
“沒事...”上官井的聲音已經很模糊,好在應鷹耳力好,聽清了她在說,“還有你...”
應鷹看著她的睡顏,不久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應鷹將她輕輕抱起,安放在床上躺好,就像小時候多少個夏日的夜晚。
好在她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