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尋找布老虎的隊伍一無所獲。弗四娘回到宜蘭宮,發現老狗臊眉搭眼一臉晦氣。
“……這狗怎么了?”
馮捕頭幸災樂禍地道:“這狗胡亂撩騷,讓人沖了一鼻子灰,活該!”
“誰啊?”弗四娘喲了一聲。
“就柔貴妃身邊兒那個瘦嘟嘟的大宮女!一言不合就喊打喊殺,威風比娘娘還大!真是個辣女人!”
老狗忿忿叫了兩聲。
“等會兒。”馮捕頭打斷他問:“胖嘟嘟我明白,瘦嘟嘟是個什么鬼?”
“瘦嘟嘟就是人很瘦,但臉上肉很多。”弗四娘道。
“明白人!”老狗伸出大拇指。
馮捕頭悲傷地捏著自己的雙下巴:“這么說我也瘦嘟嘟的。”
弗四娘撫慰道:“都是雙數,有雙下巴的人可比有兩副面孔的人好太多。”
馮捕頭被捧得神清氣爽,順著這話說道:“可不是!你看看,廢太子一死,風向一夜之間全倒——”
濯龍園慘案是在天色擦黑時才終于傳進宮里的。
由于地處偏僻、荒廢多年,金墉城竟然被一股兇殘的匪徒鵲占鳩巢。禁軍左統領楊金年及其手下三百名士兵全軍覆沒,無一幸免。
楊金年胸骨盡碎,死不瞑目。
廢太子魏尊,南魏唯一的國姓皇統尸骨無存。
噩耗仿佛一聲驚雷炸響在天文殿上空,余波轟轟震蕩。如老狗所說,到了這一刻整個朝堂似乎才回過神來,廢太子薨,意味著南魏傳承斷絕,偏離正統,一夜之間成了名不正言不順的篡權偽政。
北魏肯定會對這件事揪住不放,大做文章。
李弼重當然不會將玉璽雙手奉上,但如何堵住悠悠天下眾口,是樁棘手之事。
天文殿的燭火通明,徹夜不熄,無數要求徹查兩案為廢太子洗清冤屈、恢復名號、絕不姑息兇徒的奏表像雪花片一樣飛進宮來。
百官紛紛惋嘆魏尊的絕代風華,更有人追溯到他九歲遭遇變故前,曾鋒芒畢露過的耀眼才華。
天下誰人不識君?
盡管深居簡出、處境尷尬,他雪山謫仙般清冷的容顏依舊牽引無數金京少女閨閣里相思。這樣的人,怎么可能犯下淫邪穢亂之罪?
三皇子李豐又為何斷手?案件疑云竇生,真相依舊是一團迷霧。
李弼重怒廢太子之舉,如今回頭看來確實有些輕率。為了洗脫處心積慮、借題發揮的嫌疑,他一定會給天下一個清楚明白的交代。
這個交代,就落在左枚身上。
或者說,落在他們這些囚于深宮、孤立無援的捕快身上。
線索撲朔迷離,帝心深不可測。
叫天天不應,呼地地不靈。
“四娘,你怎么看?”
馮捕頭一回頭:“哎?人呢?宵禁時間外出亂跑輕則鞭笞重則砍頭……”他叨叨叨,被老狗捂住了嘴。
“別嚷嚷,這趟咱們能不能活著出宮,就看小妖怪了。”
咪嗚。
咪嗚。
弗四娘剛在宜蘭宮屋頂悄悄落腳,就聽見身畔傳來一聲聲貓叫。
柔貴妃的確養了一只鴛鴦眼的臨清獅子貓,怎么這貓像狗一樣,還會看家?
弗四娘扭頭望過去。
怎么是你?!
一人一貓同時嚇了一跳。
這是只大黃貓,貓臉怪怪的,生著兩撮與眾不同的白眉毛,一抖一抖。
這不是戒臺縣的靈貓嗎?
弗四娘腦中不禁浮現出一句正流行的唱詞兒——“送君離開,千里之外”,黃貓送終都送到千里之外的皇宮來了?
“咕嚕……”
真是貓生艱難,有這小捕快在的地方,它不能隨便叫!
再叫剝你的皮,那個愚蠢而兇狠的少年是這么說的。
大黃貓委屈地咕嚕了幾聲,掉轉頭跳下地去,留給弗四娘一個屁股。
它走得瀟灑,卻甩給弗四娘一個嚴肅的問題——靈貓又叫了,這座皇宮里誰會死?
……
兩隊巡邏的禁軍交錯而行。今夜馮大統領被魏帝調走,弗四娘輕松潛入柔貴妃寢宮,如入無人之境。
柔貴妃披著長發正在燈下繡花,文靜的樣子絲毫不像一個瘋子。
仿佛為了印證她這個想法,門上突然傳來了輕輕的敲擊聲。“瘦嘟嘟”的大宮女安辰警惕地立在門后,質問:“是誰?”
門外的人低聲說了幾個字。
門開了。
透過羅紈紗幕,弗四娘看見一雙黑色的鞋履。這人規規矩矩行了禮,圍繞柔貴妃的繡架踱了幾圈,停下來問了一句:“娘娘安好?”
柔貴妃牢牢盯著手中針線,刺進去,穿出來,刺進去,再穿出來。
這個聲音竟然是刑部尚書左枚,弗四娘驚訝地往前湊了湊。
左枚道:“娘娘要是真瘋了倒也是種福氣,若不然……”
他撿起笸籮中的剪刀,突然將繡架上的彩色絲線一刀剪斷!安辰忍不住驚呼:“大人手下留情!”
左枚將剪刀扔回笸籮中,仿佛下手之人不是他一樣,若無其事地道:“好好的繡品,可惜了。”
柔貴妃對著齊齊崩斷的絲線呆怔了一會兒,不知氣惱,反而覺得有趣,于是掩嘴笑了起來。
“咯咯。”
“咯咯咯咯。”
女人尖細的笑聲蕩漾在深夜的宜蘭宮。幽暗的光線落在雕梁畫棟上,透出一股陳腐詭異的味道。
黑色鞋履退了一步。
“娘娘,君無戲言。”
“咯咯咯咯……”
柔貴妃依然緊盯著繡架上黃黑紅褐各色斷線,神態天真,表情癡憨。
左枚只講了這四句話,然后離開了。
大宮女安辰掩上門,從后頭捧了一個雞首壺出來。
“娘娘,該吃藥了。”
柔貴妃捏著一根沒線的空針繼續刺進去,穿出來,刺進去,穿出來,壓根不搭理她。
安辰目光閃爍了一下,突然出手去抓柔貴妃!然而她眼前倏忽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糜子釀?
弗四娘在安辰脖子動脈竇處砍了一掌,順勢撈過雞首壺。揭開壺蓋,一股刺鼻的辛辣味兒撲面而來。
糜子釀又叫半杯倒,釀造的時間很長,可保存數年,酒性剛烈如火,飲用后必須冷水澆身,否則輕者大撒酒瘋,重則有性命之憂。
一個傷心欲絕、裝瘋賣傻之人若酩酊大醉,很容易露出馬腳。安辰會這么做,顯然背后有人指使。
弗四娘沒有急著開口,而是依照左枚那雙黑色鞋履的線路,圍繞繡架走了幾圈,在同樣的位置站定。
眼前這幅繡品本白為里,大紅色為面,采用辮子針和劈線法,將藍黃黑褐各色絲線完美串起,活靈活現,技藝卓絕。
只是這繡面不同于宮里常見的“龍騰四海、鳳凰于飛、東升旭日、國色天香”等題材。
柔貴妃繡的,竟然是賢士梁鴻與丑女孟光“舉案齊眉”的故事。
出事前她已經繡了大半年,整幅作品完成了十之八九,現被左枚一刀剪廢,實在可惜。
左枚絕不會做無用之舉,他這一剪刀下去必有用意。為什么?
弗四娘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對全無反應的柔貴妃道:“卑職心中有個疑問——”
“根據口供,娘娘在現場悲痛暈厥,后來被醫正救醒。刑部驗尸之后,娘娘為三殿下整理遺容,親手拔出了插在胸口的兇器,絕響。”
“當時,廢太子的衣衫玉佩已被呈作證物,他本人就站在娘娘身側十步之遙。”
“一雙兒女死狀凄慘,兇手近在眼前,而娘娘手持利刃,竟沒有要報仇的想法?”
弗四娘晃蕩幾下酒壺,伸著鼻子聞了聞酒香。
“你當時握緊絕響哭得撕心裂肺,卻從始至終沒看過廢太子一眼。”
“因為娘娘早就知道,真兇另有其人!”
柔貴妃似乎真是個瘋子。她依然安靜地穿針引線,眼皮都不曾抖一下。
弗四娘目光落到宮女安辰身上:“她在你身邊藏了這么久,今日卻不惜暴露也要逼迫于你,她主子為何忽然焦躁?娘娘手里……藏了什么?”
柔貴妃突然停手。
弗四娘以為她要說話,她卻頭一歪,十分陶醉地哼起小調兒來:
“風雨西來一片山,烏云脈脈馬鈴鐺兒閑,阿妹歇呀嘛歇歇腳,阿哥就在那山上面……”
柔貴妃的嗓音名副其實溫“柔”繾綣,唱得聲情并茂,動人極了。
只不過這種流行于民間,直白粗淺的小曲兒,出身高貴的娘娘是從哪里聽來的?
弗四娘靈機一動,想到那幅“舉案齊眉”的繡品,冷不防模棱兩可地道:“他死了,娘娘知道嗎?”
柔貴妃依然哼著曲調兒,充耳不聞。弗四娘也不再說話,耐心地坐在椅子上把玩酒壺。
柔貴妃來來回回不知哼了幾遍,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最后停了下來。
她一聲不吭,兩只手又開始反復穿針引“線”。
這么沉得住氣,就不怕死的真是情郎?
弗四娘試不出破綻,只好放棄。后宮女子個個心思細膩,手段了得,柔貴妃能在暗濤洶涌中屹立不倒,這點兒小伎倆自然不放在眼里。
“既然娘娘有顧慮,卑職先告退了。”弗四娘語帶雙關地警告:“娘娘可要保重,聽說濯龍園有匪寇作亂,禁衛全軍覆滅,廢太子已薨了。”
針尖陡然一滑,刺破了柔貴妃的食指。
“太子無罪,追封正名是遲早的事兒。”
弗四娘起身將酒壺塞回安辰手里,嘆了一聲,打算離去。
“可惜,真兇……會像扔進深潭的石頭,一沉到底,永不為人所知。三殿下和小公主想必也不會責怪娘娘,畢竟報仇雪恨只是愿景,放了、忘了才是常態。”
“站住。”
弗四娘訝然回頭。
柔貴妃已經從繡架前站了起來,眼神銳利熠熠生光,猶如雌虎。
……
“公子,該服藥了。”
少年斜靠床頭嗯了一聲。
一碗黑褐色苦藥端上來,氣味嗆鼻。老者早備下小碟子在旁邊,里面擺滿各色蜜餞、糖果若干,見少年服了藥,急忙送上,卻被少年一個眼神制止了。
“說事。”
“公子,左尚書送來消息,李弼重授意他盡快讓刑部翻案,防止北魏作文章。”
少年半閉著眼,應了一聲。
老者繼續稟報:“沿途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只待公子一聲令下,隨時可以啟程。”
“不忙。”
“是……”老者欲言又止。
少年睜開眼。
老者猶豫了一下道:“老奴錯殺了左統領楊金年。”
“他突然出現,想從老奴手中奪過公子,當時的情況……”
當時——
他們都以為閻魔問天命已經是魏帝最后的殺手锏。
護國公世子與小捕快先行離去。爍英閣外遍地尸體中,腸穿肚爛的太監小滿尚未死透,拖著一條長長的血痕爬過來,口中喃喃著:“保護殿下……保護殿下……”
周海放松了警惕。
誰能想到,半大孩子的小太監懷里會藏著刮骨尖刀?
一刀!戳進魏尊的心口!
小滿獰笑著被周海扭斷了脖子,他射出的信號在半空中亮起一簇紅色火焰。
小太監是“紅瞳”的人?!
“紅瞳”是傳聞中魏帝李弼重豢養的孩童殺手,但聞其名不見其人,竟是真的!
這個小滿,才是李弼重真正最后的殺手锏。
周海魂飛魄散地抱著魏尊,奔行在浴火的金墉城,偏偏這個時候,遍體鱗傷的左統領楊金年出現了。
乍見魏尊胸口插刀,血如泉涌,楊金年大驚失色地迎上來,試圖從周海手中奪過魏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急紅了眼的周海哪敢再讓人接近?
寧可殺錯。
少年輕輕嗯了一聲。
周海有一絲懊悔:“楊金年與馮大統領有過命的交情,日后馮大統領若知曉了實情,恐怕對公子不利。”
“馮奕洲是個將才,可惜不能為我所用……若有機會……除去罷。”
“是。”
這句話有點長,少年分兩口氣說完,疲憊地再次闔上眼。周海見狀輕手輕腳地端起托盤,打算退下。
少年忽然一抬左手。
“公子還有吩咐?”
“花生酥。”
周海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魏尊要吃糖,急忙將小碟子送到少年面前。
甜膩的濃香在唇齒間化開,少年微微皺眉,只嘗了一口就示意不要了。他吐出的字似乎也帶著馥郁的味道。
“啟動代四。”
……
“有了!馮頭兒,有了!”
也難怪老狗興奮,他清早蹲在荷花池邊發呆,見大朵荷葉互相遮掩生得又高又密,手癢撥弄了幾下。
莖桿深處貼近水面,露出一只白眼球,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老狗嚇得一蹦三尺高。
原來是個淹死的小太監。
“尸斑淺淡,口鼻有蕈樣泡沫,毛肌收縮,毛囊隆起,雙臂雙腿外側明顯出現雞皮樣,手足皮膚浸軟變白,這都是新鮮溺死的特征。”
長樂宮管事太監周來喜親自證實,死者來自廢太子舊居,正是案發當日伺候廢太子之人。
再進一步查驗,又有意外發現——
這名叫做“靈寶”的小太監居然凈身不徹底,還殘留著一點劣根!
案發后靈寶一直失蹤,如今突然溺死,怎么看都不像巧合。老狗直覺自己發現了重要線索,沾沾自喜。
可惜,他的風頭迅速被另一件事蓋過。
柔貴妃歿了。
宜蘭宮失去了最后一位主人。
大宮女安辰一覺醒來,發現柔貴妃靜臥在床,身子已經涼透了。馮捕快急忙帶隊從荷花池往回趕,剛好撞見背靠大樹等在門外的弗四娘。
吞金自盡。
玉枕下壓著一封書信,是柔貴妃絕筆。述說子女橫死后萬念俱灰,時瘋時醒,于人世已無留戀,彌留之際寫下此信,唯愿真兇早日伏法,邪佞散盡,星河長明。
經驗證,是親筆無疑。
弗四娘下意識地將手放在心口,按住懷里的物件。她有種直覺,這案子應當是瞎子磨刀……快了。
暗中操縱的那一雙……雙手,正將捕快們一步步導向最終的結論。“兇手”應該就快浮現了。
她扭頭問馮捕快:“聽說早上淹死了一個小太監?”
馮捕快身后是窗,窗外是初升的朝陽,乾坤朗朗,晃得弗四娘險些睜不開眼。
這是他們進宮的第四天。
五月初九,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