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屏氣!退回來!”
弗四娘遠遠地叫道。
蔣酬志這才想起,民間傳聞僵尸頭不能轉,眼不可斜,腿不能分,嗅人氣而來,主要靠分辨呼吸追捕目標。
他急忙捏住鼻子憋氣,一邊示意周沛和蓮生有樣學樣。大悲更不用說,已經屏著氣抓緊向他們這邊退過來。
婦人站在臺階上,手握著矮和尚的心臟,似乎失去了目標,有些迷惑地微微側頭,暫時安靜下來。
蔣酬志躡手躡腳拾級而下,蓮生牽起周沛走在后面。周沛眼神閃爍,似乎心有不甘,但蓮生將她的手攥得緊緊的,手心很熱,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掙脫。
大悲和尚體虛肥胖,憋氣跑了一段路后只覺胸口要炸開來,實在撐不住,用手掩著嘴急促地換了一口氣。就這一呼一吸的動靜,已足以引起尸王的注意,婦人嗖一聲躥到了大悲身前。大悲嚇得魂飛魄散,立馬憋得死死的,一動也不敢動。
玉尸干癟半透的臉幾乎貼到大悲和尚的臉上,鼻尖堪堪相觸。
這短短的一瞬,耗盡了大悲所有的氣力和意志力。
玉尸嗅不到人氣,有些疑惑地轉身。大悲趁機慢慢地伸出一只腳,打算溜走。
周沛就在此時突然掙脫了蓮生的手,她猿猴般敏捷地躍過與大悲相隔的十余步臺階,撲倒在大悲腳下,在他腿上惡狠狠咬了一口。
大悲冷不防吃痛,倒吸了一口冷氣,發出短促的一聲:“啊?”
這是他在世上發出的最后一個音節。
玉尸猛然轉身,雙手深深插入大悲的心口,這次她不耐煩再玩把戲,直接捏爆了大悲的心臟。
大悲肥碩如小山般的身軀緩緩地、緩緩地滑倒在地上。
蓮生不料只一眨眼的功夫竟會發生驚心動魄的變化。他來不及阻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玉尸殺死大悲,然后拔出血淋淋的雙手,朝跌倒在地的周沛后心猛然插下去!
蓮生閉上了眼——
這一瞬間,他終于看清了自己,這些年后依然善良而懦弱,他救不了周沛,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依然是那個讓自己痛恨的弱者。
蓮生眼皮發熱,羞愧的淚水控制不住地涌上眼底。
“閃開,別礙事!”
是弗四娘的聲音。一陣金屬鏗鏘之后,嫘祖繅絲將玉尸捆成了一只粽子。玉尸掙不斷金線,金線也無法傷到玉尸,雙方暫時保持著一個微妙的平衡。
“快走。”弗四娘單手拎起周沛,飛快地向下跑去。蔣酬志推了一把愣神的蓮生,四人再次回到溶洞地面,郭丹巖正持劍獨自與幾具皮尸纏斗。遠處的石林中傳來咚咚的聲響,是更多的僵尸正一波波不斷涌將出來。
弗四娘放下周沛,喊道:“推棺材,下水!”
蓮生最先反應過來,急忙找到一副最近的空棺,和蔣酬志合力將它搬到河邊推進水里。
三人顧不上講究什么忌諱,挨個爬進棺材里。木棺像一艘避難的方舟,晃晃悠悠載著他們,逐水漂流。
弗四娘抬腳將棺材蓋也踢下河,又劈開旁邊另一副棺材,抽了兩塊木板在手里,對郭丹巖喊道:“世子!下水!”
郭丹巖用力格開面前的皮尸,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在水中的棺材蓋上。弗四娘也躍上棺蓋,將木板丟給郭丹巖充當船槳。待五個人乘著棺材在地下河的河心會合,弗四娘手指一動,抽回了嫘祖繅絲。
隨著金線驟然松開,玉尸猛地彈起來,站在石階上四下環顧,干癟的眼球咕嚕嚕轉動,鼻尖微聳,似乎在找什么。
地下河岸邊,大群的毛尸、皮尸和行尸聚集在一起,要撕碎一切闖入的生人。
“除了甲尸、血尸和玉尸這些尸王,一般的僵尸都厭水。水汽能遮掩掉活人的生氣,這里暫時是安全的。”
蓮生接過郭丹巖遞來的棺材板,自覺充當了船夫。弗四娘道:“朝瀑布那邊劃,咱們得想法子出去。”
不多會兒,棺材被他們劃到了瀑布下。這座瀑布有十余丈高,頗為陡峭,再加上水流湍急,巖壁常年浸在水中,長滿了滑不留手的綠色苔蘚,中途幾乎沒有能借力的地方。
現場身手最好的自然是郭丹巖,他打量了一下瀑布,搖了搖頭。
蔣酬志見狀有些焦急地揪著胡子:“這可如何是好?”
弗四娘卻絲毫不慌,她在棺材蓋上屈膝坐下,閑閑地道:“蔣大人,您還記不記得招魂的事兒?”
“招魂?”蔣酬志被她問得一怔,他轉頭去看身旁的周沛,周沛面無表情地瞪著他,一點沒有方才的機靈勁兒。
看起來還真需要招魂……
不過,蔣酬志想到大悲方才的話,忍不住先問:“殺害周家滿門的真是……蓮生?”
蓮生面色一變。
他嘴皮動了動,不知道為什么卻沒有反駁。
弗四娘也不回答,她凝視著周沛,輕輕用一種吟唱般的聲音反復呼喚:“道悲歸來呀——道悲歸來呀——”
她低回柔和的聲音在河面上盤旋,像一首兒時的歌謠,又仿佛某種遠古的儀式,讓人心馳神往。
只是——
她為什么要對著周沛呼喚道悲的名字?
道悲明明是個男子。
周沛卻是個女娃。
蓮生這次真的勃然色變。他雙手用力抓住棺材邊緣,試圖遏止渾身顫抖,低聲求道:“別叫……求你別再叫了……”
蔣酬志在旁邊看得分明,周沛原本麻木的眼睛漸漸凝神,有了焦點。只是她的眼神冷硬,仿佛一塊寒冰。
“道,悲?”
“這名字許多年沒聽到了……”
小啞巴周沛居然開口說話了,而且,發出一個生澀嘶啞的男子聲音。
蔣酬志在自己大腿上悄悄捏了一把,疼得他嘶一聲幾乎流下眼淚來。即使掐了自己,他依舊懷疑這是一個荒誕的夢境,啞巴孩子不但開口,而且變成了一個男人?!這是真實存在的嗎?
弗四娘盤坐在棺材蓋上,抬手摸了摸鬢角的散發,不慌不忙地開始講一個故事。
……
故事發生在距離金京不遠的一個小城,靳縣。
十年前,靳縣東郊的鑼鼓寺收留了兩名孤兒,哥哥八歲,叫宋道悲,弟弟七歲,叫宋道安。
弟兄倆被鑼鼓寺的果照禪師收為俗家弟子,每日幫寺里做些砍柴打水,種菜燒飯的雜務,閑時果照禪師也會教他們讀書識字,修習佛經。
日子雖然清苦,卻十分滿足。
直到大半年后,一個叫漁樵居士的人來到寺里觀禪。這人是果照禪師的舊識,這次重逢,二人之間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宋道安淘氣,躲在果照禪師的屋頂上掏燕子窩,將下面的談話聽得清清楚楚。
果照禪師大怒道:“居士怎敢有如此褻瀆神靈的想法?!”
漁樵居士不以為然地道:“禪師何必如此死板,滿足善男信女們的需要,又能給寺里帶來實惠,何樂而不為?”
果照禪師斷然拒絕道:“無論居士如何巧辯,老衲絕不會答允在佛像肚子里安放靈位!”
漁樵居士被駁了面子,不禁一陣冷笑:“禪師不答應,這鑼鼓寺便無人了嗎?”
果照禪師面色一沉:“此話怎講?”
“貴寺執事果相聰慧過人,與本居士相見恨晚。”漁樵居士皮笑肉不笑地道:“今日他已經助我做成了第一椿買賣。”
果照禪師大驚:“什么?!”
“實不相瞞,此刻鑼鼓寺大佛的腹中,已經有了第一位客人。”漁樵居士從懷中摸出一張飛錢扔在桌子上:“事已至此,禪師不答應也要答應,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家合作,有福共享。”
漁樵居士一番軟硬兼施,攤完牌推門揚長而去。
宋道安從屋檐上溜下來,隔著窗子偷看果照禪師,只見師父臉色極其難看。他不敢聲張,回家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宋道悲。
兩個毛頭孩子哪能動出什么腦筋,唯有像小雞仔繞著老母雞轉一般,在果照的禪房外探頭探腦。
不料,當夜就出了事。
果照禪師一把火燒光了鑼鼓寺,自焚于房中。
“——師父根本不是自焚!他是被害死的。”蓮生突然插話。
弗四娘道:“生前燒死,喉部以下的氣管中會有煙灰碳末。死后焚尸,煙灰碳末只會出現在口鼻中。可惜,果照的尸體已經燒成了焦炭,仵作當時并沒有留下驗尸記錄。”
蓮生頓了一下,緩緩地道:“師父不是自焚,因為我親眼看見果相執事將剪刀刺進了師父的胸膛。”
果照禪師決定將漁樵居士的惡行公諸于眾,果相執事勸說無效,威脅無用,情急之下錯手捅死了師兄。
這場毀滅證據的大火當然是果相和漁樵居士放的。他們在果照禪師的尸身上澆了桐油,將他徹底燒成了焦炭。
維摩山的大慧禪師云游恰好路過,碰見鑼鼓寺走水,發善心收留了無處可去的果相,改法號為“大悲”。
無家可歸的宋道安也被大慧禪師收留,他給自己取了法號,叫做“蓮生”。
在維摩山的這九年,蓮生日夜都想除掉大悲,為果照師父報仇。但他天性善良怯懦,沒有殺人的決斷和狠心,所以年復一年,一拖再拖。
至于宋道悲……他的情況有些特殊。
他是個天生怪力的侏儒。自從八歲那年被鑼鼓寺收留,他便發現自己有種不再長高的怪病,弟弟道安的個頭很快超越了他,而他,始終保持著眉清目秀的娃娃臉,八歲的身高。
當道安在火場慌亂嘈雜的人群中尋找兄長道悲時,道悲選擇了偷偷離開。
數年間,他四處流浪,不想被人當成怪物,更不想拖累弟弟道安。
兩年前,道悲無意中發現了漁樵居士的蹤跡,暗中尾隨他來到戒臺縣。他發現漁樵居士重操舊業,與大悲暗中勾結繼續骯臟的交易。維摩寺,那是他弟弟宋道安所在。
道悲不能袖手旁觀。
為了更好地監視漁樵居士,道悲假裝啞巴,化身女娃周沛,混進了周家。
不開口說話,不讓別人近身,是為了掩飾男子的身份。謹小慎微不亂動,是怕控制不好力道,暴露了他天生怪力。
守護維摩寺里的弟弟蓮生,收集證據懲治漁樵居士和大悲和尚,這就是周沛每天都在思考的事。
周沛沒有想過殺人。
直到那一天——
……
“殺死漁樵居士的人,是大悲和尚。”弗四娘輕輕地說。
蔣酬志哦了一聲,他的腦袋已經不夠用了,只能將這些話先記下來,回去再慢慢消化。
周沛卻猛地抬起頭來,惡狠狠地道:“什么?你說什么?”
弗四娘嘆了一口氣:“殺死漁樵居士的人,的確不是蓮生——你誤會了。”
周沛扭頭看向蓮生,聲音撕裂一字一字地問道:“她說的是不是真的?!”
蓮生使勁兒閉緊雙眼,不敢看周沛的表情。他顫抖的身軀和痛苦的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周沛像只受傷的野獸,發出一聲憤怒的咆哮。
蓮生知道此刻無法逃避,亦無法再掩飾,他顫抖著嘴唇說道:“那天夜里,我去周家尋你……”
“我從你說的墻頭爬到假山上,潛入了周家。周家很大,我兜兜轉轉尋不見你,卻聽到漁樵居士和大悲在房中爭吵。”
“原來大悲跳過漁樵居士,獨吞了薛家這單生意。漁樵居士不肯罷休,揚言要讓大悲和尚身敗名裂,爭吵間提及了當年鑼鼓寺果相殺人之事。”
“大悲可能就是那時動了殺心。我見他突然用一塊帕子蒙住漁樵居士的臉,居士掙扎了兩下便不動了。”
弗四娘沉吟了一下:“帕子上大約是洋金花的汁液,能讓人肌肉松弛,產生睡意,迅速陷入昏迷——大悲與柳愛嬌多次搭檔扎火囤行騙,有這種迷藥也不奇怪。”
她示意蓮生說下去。
“漁樵居士昏迷后,大悲解下腰帶勒死了他。大悲走后,我忍不住走進房間,想看看漁樵是不是真死了。誰知道我剛把手放在他口鼻處,周二夫人突然推門進來,見狀驚恐地大喊一聲——和尚殺人啦!”
蓮生痛苦地喘了口氣。
從這里開始字字錐心泣血:“第一個趕來的,正是道悲。他以為我殺了漁樵居士,為了掩蓋這件事他……他……”
“我扭斷了周夫人的脖子。”周沛,不,道悲冷冷地說道。
他做了一個擰的手勢:“對我來說,扭斷頸骨就像掰斷一根樹枝那么容易。”
到這里,滅門慘劇依然可以避免,道悲和蓮生這對兄弟沒想過大開殺戒。
偏偏……天意弄人。
他們將漁樵居士的尸體拖到花圃,挖坑掩埋。蓮生幾次張嘴,想說出自己沒殺人的真相,但道悲已經殺了周二夫人,蓮生想,回不去了。
他們回不去了。
就在兄弟倆朝漁樵居士尸身上推落第一抔土時,書房里遠遠傳來一聲尖叫——周二夫人的尸體來不及處理,不幸被下人發現了。
這是宋氏兄弟的不幸,也是周家滿門的不幸。
“兄長快逃吧,就當兩個人都是我殺的……”
蓮生扛罪的話突然喚醒了道悲心中的魔鬼。有罪的明明不是他們……該死的,是周家。
道悲慢慢站起身,童稚的面龐露出一絲兇狠。地獄的大門在這一刻豁然洞開,慘劇一發不可收拾。
殺殺殺殺殺殺……
聞訊趕來的家丁、婢女、周家家眷……道悲殺紅了眼,像一頭毫無理智只知道殺戮的困獸。他憑借天生的怪力撕開一具又一具人體,像隨手撕毀一些破爛的人偶。手下到處扔的都是殘肢斷骸,到處都是噴濺的鮮血,道悲的眼前一片猩紅,瞳仁已經沒有了焦點。
蓮生試圖阻止,道悲喘著粗氣,瞪著瘋牛般血紅色的眼球,歪頭咆哮道:“立刻滾出去!不然連你一起殺!這些人統統該死,周家!每一個人都該死!”
“殺!殺光他們!”
眼見道悲徹底喪失理智,眼見一個又一個活人在眼前被撕裂分尸,血成為視線里唯一的顏色。蓮生的精神被逼到了崩潰發瘋的邊緣。
他終于嘔吐著,踉踉蹌蹌逃離了周家——
在道悲冷靜、平板、卻驚心動魄的描述中,眾人仿佛再次置身于周家那個地獄一般的夜晚。沸騰的周宅逐漸安靜,所有慘呼嘶叫最后統統沉寂在夜風中……
所有活物,都變成了死物。
……
“你當時中了殃氣之毒。”弗四娘皺眉道。
“什么,什么毒?!”蓮生顫聲追問。
“這件事呢,就要說回薛家那個好贅婿,薛長忠。”
弗四娘眺望了一下洞口的方向,薛長忠正躺在那里的石階上,肚穿腸爛流了一地,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