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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悲和尚面上有些尷尬,還是如實答道:“實不相瞞,當日老衲與大善師弟一道下山采買,確實宿在戒臺城中。”
四月十三,他們在戒臺縣城辦些采買,因為一批僧袍的布料到貨晚了些,二人商議后,決定到相熟的浣溪居士家中借宿一晚。
當晚大悲、大善與浣溪居士圍坐論道,戌時三刻盡興而散,分別宿在單獨的客房,直至天明。
沒有時間證人也很正常。
蔣酬志沉吟片刻,順嘴問了一句:“當日是否還有其他僧人外出?”
立刻便有一個小和尚捧著冊子過來,大悲翻了翻記錄,道:“皆在寺中……唔,除了蓮生師侄照例四月十日外出,當日不在寺里。”
“蓮生師兄每月初十下山游學,這是方丈特別允許的,已經持續了好幾年。”
似乎怕縣令大人誤會,小和尚額外解釋了一句。
再沒什么可問的了,蔣大人點點頭道:“勞煩幾位大師。職責所在,如有冒犯之處還望海涵。”
大慧禪師帶領五位執事退了出去。
蔣酬志得了空,又想起陸捕頭來:“老陸,你怎么把周沛帶到這兒來了?”
陸九州沒有直接回答,先往旁邊瞟了瞟。
蔣酬志一愣,扭頭看去。
刑部派來的少女似乎毫無察覺,正津津有味地翻看著陸九州帶來的口供材料。
——柳愛嬌,疑似漁樵居士的外室,雖然雙方都不承認,但幾年間始終保持密切往來。居士本就是在家修行,喝酒吃肉娶妻生子,并無禁忌。所以無論是真外室還是一夕風流,都無損漁樵居士的德行。案發時,她獨自在家。
——潑皮胡小瑞,徽州人士,初到戒臺時,曾經敲詐漁樵居士未遂。案發時他正與另幾個潑皮喝酒,有證人。
——馬販趙三春,這位富商的夫人瘋狂單戀漁樵居士,差點與他和離。案發時他整晚在家睡覺,家仆為證。
讀完材料,少女對陸九州嫣然一笑:“陸捕頭有話請講。”
“……”
陸九州心道這姑娘不大識趣兒,就是你在才不好講。
少女見他遲疑,慢聲細氣地道:“陸捕頭懷疑縣衙里有內鬼?”
陸九州大駭:“你說什么?”
“兇手已經殘殺了周家二十余口,而你,帶唯一的證人周沛出門,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衙差護衛?這實在不合常理。如果不是你要殺周沛滅口,就是信不過他們。”
陸九州瞠目結舌。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視線撞上一雙妖異的鴛鴦色眼瞳,少女表情要笑不笑,精致的五官難掩一股狠戾。
他還沒看完,蔣酬志沉不住氣,急急追問道:“她說的是真的?”
陸九州不敢再小瞧這個少女,他收回目光,將當時的經過講述一遍。
“當時除了負責看守的衙差,絕無外人在場。況且,這間房是四梁八柱結構,號稱墻倒屋不塌。卑職查看了現場,果然不出所料,幾根木梁都有相似的斷口,斷口很新,像是赤手空拳拗斷的。”
“不可能!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蔣酬志喃喃地道:“小小的戒臺縣衙,竟然隱藏著這種內家高手?”
陸九州道:“有這等功力,完全可以直接動手殺人,誰能攔得下他?他卻等待時機、費心掩飾、偽造事故,可見極怕身份曝光。卑職賭他不敢明目張膽出手,所以才自作主張帶周沛躲避來此。”
蔣酬志杯弓蛇影:“會不會是打雜老王?聽說掃地的都是高手。”
陸九州忽然一拍腦袋,想起正事,從懷中摸出那幅涂鴉:“大人請看,這是周沛畫的。”
蔣酬志喜道:“她想起來了?”
陸九州遺憾地道:“只有靈光一現,不過總算是個好的開始,有一就有二嘛。”
紙上涂鴉有兩部分,小圓疊大圓,一口人中間。
陸九州指著“小圓下面疊著一個大圓”低聲道:“恕卑職胡亂猜測,這個,會不會是大佛?”
“那這個呢?”少女湊過來指著另一個好奇地問。
陸九州搖搖頭。
蔣酬志摸著胡子道:“這個方框怎么一頭大一頭小?”
一頭大一頭小……那不是?
“棺材!”
“棺材!”
陸九州和那少女異口同聲地道。
大佛,一個人睡在棺材里,這二者之間有何關聯?
少女道:“既然胡大人派卑職來治療失魂癥,不如咱們現在就去瞧瞧那個孩子。”
莫非她真能治失魂癥?
蔣酬志想想胡衛的人品,對這個少女重拾了一點點信心。
“弗神捕,這邊請。”
“大人您請。”
……
維摩寺單獨辟出了一個院落,用來臨時容納女眷。
蓮生夾著大黃貓,站在不遠處的一棵女貞子樹下。傍晚的山風呼啦啦作響,女貞子的陰影在他臉上晃動,他眼中也有些猶豫的東西搖擺不定。
小院里,張嫂子正給周沛喂飯。周沛的坐姿是乖順的,神情是呆滯的,吐飯的動作卻是堅決的。
“呸!!”
張嫂無奈地放下碗,好聲好氣地哄道:“周沛乖,嫂子知道你喜歡吃肉,可咱們眼下是在寺院里頭,戒葷腥,破了戒佛祖要怪罪的。”
周沛目視前方,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張嫂子試著又舀一勺,仍然是被吐出來的命運。
“呸!!”
這一幕正巧被前來的蔣酬志和弗四娘收在眼底。
張嫂見到蔣大人,急忙撂下碗過來行禮。周沛目不斜視地坐著,無動于衷。
蓮生最后順了順毛,把大黃貓放在地上,不知道為什么他的手有些抖。
貓兒落地后兩只前腳一推,先抻了個懶腰。它像個王者貼著樹叢不慌不忙地走著。走出沒多遠,貓兒似乎看到了前方露出側臉的周沛,停下了。
無巧不成書,周沛就在這個時候扭過頭來,空洞洞的目光掃到了貓兒。
“嘎——!!!”
很難想像這是一聲貓叫。
因為它凄厲粗嘎與體型完全不配。貓兒弓背炸毛雙耳后壓,似乎發現這樣沒有用,它倏地伏低身體探出利爪,嗖一聲發起了攻擊!視線還來不及捕捉它,貓兒已經躥上了周沛的身。
周沛木然,既不閃躲也不反抗,任憑貓兒鋒利的爪尖在臉上狠狠撓過,撕裂右眼角和半邊臉頰。
鮮紅的血珠從周沛嫩生生的臉頰緩緩滑下,掛在圓潤的下巴上,觸目驚心。
張嫂子“啊呀”一聲尖叫,嚇得臉色煞白。驚呆了的陸九州這才回魂,急忙沖上去查看。然而一切為時已晚,傷人的貓兒趁亂逃跑,消失在茫茫暮色中。
弗四娘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方才電光火石的一霎,周沛瞥到貓兒的那一霎,她分明看到周沛的目光突然有了焦點。
再看被張嫂攬住的周沛,此刻她血流滿面,雙目緊閉,小小的身軀不停地顫抖。張嫂輕拍她的背心,嘴里安撫道不怕不怕,那壞貓被趕跑啦!
與其說怕,弗四娘覺得,周沛的樣子更像在極力忍耐什么。
……
桌上擺著筍雞脯、燒鹿肉、鑲肚子、一捻珍、蟠龍菜、花珍珠。
弗四娘一邊吃一邊念:“萵筍、鮮菇、腐竹、冬瓜、豆脯、玉蘭片。”
郭丹巖抗議:“能不能看穿不拆穿?就當肉吃它不香嗎?”
佛家奉行過午不食,維摩寺的晚膳是專為客人準備的。這些素做的假葷菜滋味鮮美,品相精致。弗四娘無視小和尚怪異的臉色,接連要了三份。
還是不夠倆人吃。
這時,天邊最后一線余暉也熄滅了。夜已在不知不覺中到來。
“——原來不是夢。”
蔣酬志掐著自己的大腿喃喃道。這一次,他清醒著聽到了昨夜那種怪聲。
只是,前夜的怪聲如泣如訴,單薄如一根若有若無的線。今夜聲音卻格外清晰亢奮,仿佛水浪一波波翻涌,前仆后繼連成一片汪洋。
仔細聽去,怪聲一忽兒似來自地底,一忽兒縈繞在半空,一忽兒又似來自大佛的方向,嗚咽如嬰孩吱吱啼笑,絲毫不覺可愛,只顯得凄厲陰森。
蔣酬志瘆出一身雞皮疙瘩,急忙燃起燭火,又喚管家蔣勛進來,這才略感心安。
他將窗推開一條窄縫向外望去,奇怪的是,大片黑壓壓的僧寮都毫無動靜。蔣酬志掩上窗,搓搓手對蔣勛道:“去泡壺濃茶來。”
這么吵,今夜肯定沒法睡了。
蔣勛打著哈欠沏了茶,納悶地問:“老爺,今夜有行動?”
蔣酬志一愣。
他試探地問:“你沒聽見?”
“聽見什么?”
蔣勛疑惑地反問。
天上月亮很大。
月光照亮的地方像一張慘白的臉,影子就像這張臉上隱晦不明的表情。
維摩寺是山寺,樹林遮天蔽日十分茂盛。到了夜里,這些枝枝椏椏每一處都顯得那樣可疑,似乎隱藏著什么恐怖的東西。
不知是不是錯覺,某一個瞬間開始,連蟲鳴都消失了,四周陷入了詭異的、死亡般的寂靜。
蓮生耳中只剩那種忽高忽低,讓人毛骨悚然的鬼笑。鬼笑與鬼哭其實差不多,都是嚶嚶咯咯,繚繞不絕很難分辨。只是意思不同,鬼哭多半是無力報仇的怨憤,唯有有能力的厲鬼才會吱吱發笑。
這鬼笑聲今夜似乎格外興奮,糾纏不休。蓮生閉目靜坐,心中默默誦念《阿彌陀經》,充耳不聞。他完全沒有察覺,身后不遠處的樹叢中,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移動。
“沙、沙……”
“沙、沙……”
近了……近了……
那個聲音停了下來。
……
“蓮生怎么忽然病了?”弗四娘奇怪。
“他說昨晚忽有感悟,在泉邊打坐入定了一夜。早晨就和尚下山——出寺(事)了唄。”
好爛的俏皮話兒。
“這么說一條很難走的路它就是難道?”弗四娘抬杠。
“嗯,一段很快的樂曲就是快樂。”郭丹巖肯定。
“好好一個美少年,真可惜會說話。”弗四娘一錘定音。郭丹巖求錘得錘,默默閉嘴,目送她出去。
蔣酬志率領眾人向大慧禪師辭行,寺中幾位執事都來相送。
張嫂從后面把周沛帶上來,周沛像提線傀儡一樣面無表情。然而她一聽到“走”這個字,突然眼白一翻,干脆利落地躺下,就地撒潑打滾。
眾人都愣了。
陸九州反應快,他緊走幾步上前,抓住周沛問:“你不想回縣衙?”
周沛呆滯的眼竟然現出一絲清明,仿佛溺水之人看見浮木,她用力點頭。
陸九州沉聲再問:“縣衙里有人要害你?”
周沛繼續點頭。
果然!陸九州直接問:“害你之人是誰?”
周沛開始胡亂搖頭。
陸九州想起她是個啞巴,換一種方式問道:“周家滅門的兇手是不是那害你之人?”
“他就藏在縣衙里?”
“那晚兇器是什么,你看見了沒有?”
弗四娘拍拍陸九州的肩膀,示意他放松。陸九州冷靜下來再看周沛,她眼中靈光散盡,再沒有半點反應,只垂著頭木木地一動不動。
陸九州請示蔣酬志:“大人,是否考慮將周沛留下?”
蔣酬志猶豫不決。
弗四娘打了保票:“大人,周沛的安全包在卑職身上。不引蛇出洞,我們什么時候才能抓住它?”
蔣酬志覺得這話很有道理,決定還是帶周沛一起回去:“禪師,這兩天多有打擾,我等這便告辭了。”
張嫂子急忙牽住周沛的手,冷不防周沛忽然一掙,竟脫開了。
周沛像一只受驚過度、慌不擇路的小動物,猛地往人堆里扎去,看樣子是想逃跑。旁邊的人們看得清楚,卻也不急著伸手阻攔,憑孩子這雙小短腿還能跑到哪兒去?
周沛差點兒撞上大慧禪師,急忙往旁邊閃躲,那旁邊站的是幾位執事。
她收不住腳,低頭往一位執事身上沖去。
“阿彌陀佛……”
一雙手忽然半途伸出,將周沛牢牢地扶住了。定睛看時卻是蓮生。
他面頰酡紅,呼吸急促,眼角的紅色胎記愈發顯得鮮艷欲滴,顯然是真病著。
蓮生松開手,向大慧禪師恭敬合掌道:“師父。”
大慧禪師輕聲責道:“蓮生,怎地不好好養病,出來吹風做甚?”
蓮生認真地答:“師父您常說,一日修一日功,一日不修十日空。弟子已經錯過了早課,怎敢再怠惰。”
大慧禪師贊許地點頭。蓮生悟性高有慧根,心性純善,是他最看重的弟子。
蔣酬志和周沛乘坐的馬車一先一后,離開了維摩山。弗四娘拒絕了與周沛同乘的提議,選擇暗中隨行。
尾巴郭丹巖依然長在弗四娘身后,琢磨怎么開口打聽鐵狻猊不會引起懷疑。
弗四娘突然問:“昨夜蓮生坐在何處?”
“就在方丈室不遠處的三眼圣泉邊。”郭丹巖立刻道:“怎么?”
“方丈室旁邊有什么?”
“禪房唄。”
郭丹巖想了想補充道:“里面住的人似乎是……”
他低聲說了幾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