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仰韶三道箍
……
“說吧。”
郭丹巖喝掉碗底最后一口牛骨頭湯,將碗推開,通體舒泰地往后一靠。
此刻他已經(jīng)回到皇帝恩賜的護國公府,讓小廚房燒了三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牛骨頭湯。
劉星函和郭小石先吃完,正杵著等回話。
翻雪樓這場接風宴,本就是郭丹巖運作的結(jié)果。他初到金京時收到線報:拓跋氏在監(jiān)視陳府和翻雪樓。
看來陳群和拓跋家也不是鐵板一塊,郭丹巖干脆制造機會讓拓跋氏光明正大進入翻雪樓——他只跟皇帝提了一句,進宮路上瞧見一座雪白的樓宇,讓他憶起武陵關(guān)的初雪。
這事兒就成了。
郭丹巖的目的是分化陳群和拓跋氏的聯(lián)盟,一步步削弱拓跋家。
這是他第一步棋。
卻不料,唐今生離奇身亡。
劉星函說道:“當時屬下奉世子之命,偷偷潛上七樓,費了老大功夫,才打開那把仰韶三道箍。”
“什么仰韶三道箍?”
郭小石忍不住插了一嘴。
劉星函得意洋洋地道:“仰韶三道箍,那可是天下最難撬的幾把鎖之一。而且這種簧觿鎖只能用一次,上鎖后一旦打開就會廢掉。”
“也就是說,一旦有人撬鎖鎖就廢了,主人必然會知道?”郭小石迅速抓住重點。
“正是。”
“那你干嘛還要撬它!豬腦吃多了?”郭小石罵。
劉星函是郭丹巖幼時從街頭撿回來的小乞丐,是個“吃恰子”的慣偷?!俺郧∽印本褪乔随i,跟一幫躥房躍脊的飛賊“翻高頭”、夜晚入室的“夜燕”、專門盜墓的“推埋”、人群中盜竊的“插手”、用長竿釣財物的“挖腰子”成日混跡在一起。
賊有時候吃肉,有時候挨打。有一天小乞丐偷到了厲害的主兒,被吊打得極慘,下場非死即殘。
剛好路過的小丹巖動了惻隱之心,救下了他。小乞丐劉快手變成了劉星函。
“我……我不是開完了才想起來嗎?!?p> 劉星函可憐巴巴地繼續(xù)道:“屬下在七層沒什么發(fā)現(xiàn),便打算下樓。不料這時有人上來,屬下掛在六樓回廊外,眼見那人進了第七層。”
“誰?”郭丹巖沉聲問。
“春歸樓的紅衣女人?!?p> “她叫桑紫?!惫∈浶院茫瞎酚浨辍?p> 郭丹巖示意劉星函繼續(xù)。
劉星函道:“她在里面停留了半柱香時分,屬下正想摸進去瞧瞧,又有人上樓了。”
“這次是許如儂與唐今生先后腳到來,商議給世子酒中下藥。后來為回避春歸院的下人,唐今生也……躲進了七樓?!?p> 劉星函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自己推了唐今生一把。
“所以,是桑紫殺了唐今生?”
郭小石覺得自己真相了。
“不,許如儂引走下人,唐今生與桑紫一起離開,此時飛天舞尚未開始。屬下一路尾隨唐今生回到席間,將酒中下藥之事告訴了世子?!?p> 這才有了被潑掉的三杯蒲桃千日醉。
郭丹巖閉上眼,七層的陳設(shè)在他腦中一一浮現(xiàn)。豺狼不會聚集在沒有獵物的地方,一定是嗅到了味道。
腦中突然闖進一雙鴛鴦色的眸子。
那個小捕快,她憑什么斷定拓跋翻雪死于非命?
郭丹巖交叉雙手,決定拭目以待,看這只兇戾的小野貓能帶給他多大驚喜。
……
“義父有話要說?”
弗四娘順手給堂老板緊了緊披風,在他對面坐下。
堂老板問:“你在查相王舊案?”
弗四娘沒聽清楚:“???”
她一裝傻堂老板就上火:“你少給我來這一套!放著好日子不過去當賤役,真以為我不清楚你那點小九九?”
“不生氣不生氣,氣出病來無人替。”
“哼??!”
弗四娘嘆道:“義父,你真的誤會了。我不過是個廚子,就算相王案有隱情那也不關(guān)我的事兒是不是?我為什么要去跳這種坑?”
堂老板乜著她,慧眼如炬:“你刻意與那陳大小姐交好,難道不是因為陳府便是從前的相王府?”
知女莫若父。
弗四娘按住心口瞪大眼睛,一臉受傷地道:“您怎么能將我想得這樣壞?”
堂老板:“演,你接著演。”
弗四娘撲哧樂了:“演完了……其實我就是想查清自己的身世,當年弗助留下的線索太少,所以我才會追查相王府的事兒?!?p> “真的?”
“真,比您送我的珍珠都真。”
堂老板這才略放下心:“查身世可以,千萬別去觸碰相王舊案,你以為的一?;?,落到頭上可能是一座山。”
送走堂老板,弗四娘關(guān)上院門。婢女裹綠和蓄朱宿在無事園隔壁,她沒有夜間留人服侍的習慣。
弗四娘坐到小鐵爐子前燒水,給自己煮一杯茶。
堂老板猜的沒錯,她確實在追查相王舊案。
相王恐怕是被人害死的。
李鶴林,那個經(jīng)常給小孩子裁新衣買點心的,從不苛責任何人的雋美王爺。那個喜歡獨坐梅樹下,心有猛獸卻神色溫柔的,武陵仙君。
他不該死得不明不白。
況且,她的蟄伏等待,還為了另一個跟相王有關(guān)的人。
“我啊,還有一筆賬要收啊——”
弗四娘凝視著沸騰的水汽輕聲道,尾音上挑,拖得很長。
……
“……什么三道箍?”
胡衛(wèi)扭頭問馮捕頭。
“仰韶三道箍?!?p> “仰韶……什么箍?”
“仰韶三道箍。”
“仰韶三……什么來著?”
胡衛(wèi)終于放棄這個拗口的字眼兒,直接問:“這鎖確認是陳尚書的?”
“正是。陳尚書說此物乃他親手上鎖,為的是不希望有人冒瀆亡妻遺物,打擾其在天之靈?!?p> “嗯,也在情理之中?!焙l(wèi)點頭,又問:“關(guān)于酒壺有什么發(fā)現(xiàn)?”
“壺中殘酒是春歸樓的蒲桃千日醉,不過老狗說味道和普通的不大一樣?!?p> 老狗就是茍捕快,他的鼻子沒有辱沒姓氏,特別靈。
“酒里有濃郁的丹參氣味,還摻雜著其它味道?!?p> “什么味道?”
“不大清楚,可能是那種……補藥?”馮捕頭妄自揣測。
強身健體,男人之光。
胡衛(wèi)沒好氣地翻了翻眼睛:“弗四娘人呢?”
馮捕頭遲疑地道:“她去拓跋家了。”
“什么?”胡衛(wèi)吃了一驚,正要追問到底,一個衙役匆匆進來,帶來一個讓胡衛(wèi)更加坐不住的壞消息。
“大人,許如儂在獄中被殺了!”
弗四娘獨坐拓跋家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偏廳,吃著茶。
書房中——
“如何?”問話的人居然是老疤。
“小人看她不急不躁,穩(wěn)當?shù)暮??!惫苁氯鐚嵈鸬馈?p> 老疤低低笑了一聲。
案前正在練字的老者頭也不抬地道:“誰家黃口小兒,這種雜碎打出去就是?!?p> “祖父。”
老疤使個眼色叫管事退下,說道:“祖父今日叫宏烈過來,莫不是又有人告我那小樓的黑狀?”
老疤府中有座二層木樓,里面關(guān)著搜羅來的貌美之人,供他凌虐取樂。這些人的下場千奇百怪,慘不忍睹。
木樓的外號叫“墓樓”。
老者緩緩擱筆。
紙上是幾乎突出邊界的兩個大字:“未厭”。
老者道:“的確有人來老夫面前嘮叨。”
“祖父若是不喜,宏烈這就回去鏟平了它。”
老者哼了一聲無所謂地道:“我拓跋氏之人,不必拘泥這些小節(jié)?!蓖匕虾炅沂撬牡諏O,也曾像鈺王一樣飛揚跋扈,自從被大火毀容后,他這幾年完全沉淀了下來,冷靜、隱忍、口蜜腹劍、能力極強。
可惜這張臉實在令人作嘔,有辱拓跋氏門楣。二來,拓跋宏烈不能人道,身心俱殘,已經(jīng)不算真正的男人。
“只能利用,不能重用。”這就是他對拓跋宏烈的真實態(tài)度。
老者切入正題:“陳群有甚么動靜?”
老疤立刻道:“回家主,陳群昨晚去了梅郎中府上議事,其余時間都在家中,只有刑部衙門來人問過話。我們尚未查出他將元仙丹藏在何處?!?p> 老者哼了一聲:“確定不在翻雪樓?”
“確實不在。”
老者道:“繼續(xù)找?!?p> “家主放心,我已命人時刻緊盯陳群,這個吃里扒外的畜生竟敢打元仙丹的主意,當真是嫌命長?!?p> “老夫已經(jīng)著人轉(zhuǎn)告皇后,對鈺王嚴加約束,元仙丹豈容隨便外流?唐家那小兒死了反倒干凈。你這次反應(yīng)很快,做得很好。”
老疤謙遜地道:“多謝家主夸獎。宏烈上七樓搜尋元仙丹,意外發(fā)現(xiàn)唐家小兒的尸體,那副面色潮紅眼瞳擴散的模樣,一瞥之下便知與元仙丹有關(guān)。為了混淆視聽,索性將尸首丟了下樓?!?p> 老者打趣他:“如此說來,外面那小捕快是來抓你的?”
老疤失笑:“祖父救命?!?p> 若不是老疤默許,弗四娘壓根兒摸不著拓跋家的大門。
老者似乎也勉強提起了一點興趣:“讓她進來?!?p> 管事回來卻是一個人:“家主,那女捕快剛剛已經(jīng)走了。”
“走了?”
老疤有些意外,要是這么沒定性的人就沒意思了。
管家道:“方才刑部衙門派人來,將那捕快叫走了。”
很快,老疤就知道了弗四娘匆匆離去的原因——許如儂牢獄中被殺之事的細節(jié)呈到了老者的案頭。
“幸好鈺王這個蠢貨還沒蠢到家。”拓跋家主,拓跋步,冷哼一聲說道。
……
“行了不用查了。”
弗四娘示意結(jié)案。
案情簡單粗暴:由于關(guān)押女犯的囚牢有幾間正在修繕,許如儂和另外十余個女囚被臨時關(guān)在一起。
其中有個被告毒殺親夫的胖婦人,不知怎地與許如儂起了爭執(zhí)。
胖婦人瘋虎一般,卡著許如儂的脖子,將她的頭用力往墻上撞。
砰!砰!砰!砰!
一下又一下。
兇殘的動靜嚇得整個牢房的女囚們噤若寒蟬。
待到衙役趕來,許如儂的腦袋已經(jīng)撞成一個稀爛的血葫蘆,人早就沒氣了。
胖婦人知道活命無望,極為彪悍地在衙役眼皮底下撞墻自殺了。
“啪唧”一聲巨響。
紅的白的掛了滿墻。
幾個衙役驚得差點尿出來,老子真是日了!這他娘哪來的母夜叉怎么說炸就炸!
“……”
弗四娘拿到許如儂的口供,翻來覆去地琢磨。許如儂一口咬定自己上樓時唐今生已經(jīng)死了,尸體就俯臥在六樓。她驚惶失措,甚至沒敢靠近……
弗四娘手指點一點“尸體俯臥在六樓”這句。
“——許如儂與唐今生之間顯然有某種秘密,這秘密很危險,會招來殺身之禍。因此她乍見唐今生趴在地上,臉都沒看清楚,就斷定不是昏迷或急病,而是被殺滅口?!?p> “——唐今生此人,日日浪蕩在外,要殺他隨時都有大把機會。為何要在翻雪樓眾目睽睽下冒險動手?”
“——應(yīng)該是因為時間緊迫,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p> “——或許這死因與許如儂預(yù)料的不同,事發(fā)突然,會是什么?”
查案不易,四娘嘆氣。
如果許如儂活著該多好。
早上出門前忘了看氣運,結(jié)果一天下來四處碰壁,簡直糟透了。
這種心浮氣躁的時候,只好去吃點東西轉(zhuǎn)轉(zhuǎn)運。
……
“木易楊”是金京老字號。
弗四娘臉皺成個包子,悶悶不樂地坐下:“插肉湯餅多加雞毛菜,一大碗?!?p> “好嘞!客官稍等!”
飲食業(yè)永遠充滿激情和活力。不多時,熱騰騰的湯餅盛在大碗里端上來。弗四娘把臉湊到熱氣里蒸,喉嚨滾出一聲愜意的呻吟。
旁邊有人樂了。
弗四娘驀地扭頭,想用目光嚇死這個破壞氣氛的家伙。
然而……
郭丹巖刀槍不入地對伙計喊:“牛骨頭湯餅一大碗,骨頭雙份!”
“你怎么在這兒?”倒霉催的一天下來再看到這張臉,真是雪上加霜,愈發(fā)不爽。
郭丹巖熟練地替她往碗里撒胡椒和茱萸,一面挑理:“世子也不叫一聲,直接免禮了?”
弗四娘冷笑一聲,用最大嗓門喊道:“世——”
“是就是吧。”郭丹巖眼疾手快地夾起碗里的插肉,塞住弗四娘的嘴:“嚷什么?!?p> 弗四娘差點兒氣個倒仰。
“別生氣,本世子是來給你送禮的?!?p> “什么禮?在哪兒?”
雙份的牛骨頭湯餅送來了。
郭丹巖溫文爾雅地道:“先吃飯,食不言寢不語?!?p> 他兩手抓著油膩的大骨頭,美滋滋兒嘬著骨髓,完全是一副禮崩樂壞的嘴臉,跟斯文沒有一個錢的關(guān)系。
純粹是在吊她胃口。
弗四娘忍無可忍地一拍桌子!卻沒有她意料中霸氣的“啪”一聲。
她的手落進了一只溫熱的掌心。弗四娘火燙一樣唰地縮回手,日常狠戾的表情有一絲驚慌,半天才訕訕冒出一句:“你在干什么!”
郭丹巖翻掌,看了看發(fā)紅的手背,慢悠悠地道:“我大概是在墊背……禮物酉時三刻送到鼎甲巷口?!?p> 還敢提禮物。弗四娘扭頭就走。
郭丹巖也不管她,他的視線在湯餅店內(nèi)掃了個來回。正值高峰時分,店內(nèi)生意興隆,人來人往熱鬧得緊。
這個每逢湯餅店他就下意識找人的習慣看來是改不了了。
……
“我信了你的邪?!?p> 弗四娘雖然氣惱,到底忍不住去鼎甲巷一探究竟。
酉時三刻,一輛外表普通的馬車急速駛過,一個大麻袋噗通掉在巷口。弗四娘警惕地隱在暗處,用腳尖挑起一個小石子踢向麻袋。
她使了七八分力,麻袋一抖,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聲音含混地傳出來:“別殺我,別殺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弗四娘心里一動,這個聲音她識得,竟是捕快老茍。
怎么回事?
她不去解系麻袋的繩子,反而上前用力踢了一腳。老狗疼得悶哼一聲,想起對方將他塞進麻袋后說的話,急忙道:“我再想想!”
弗四娘踩住老狗的小腿,慢慢地碾,老狗清楚感覺到自己的腿骨在變形,恐懼最終擊潰了他,他顫聲道:
“我也是聽說的……”
“那日我休沐,去的是另外四個捕快,事后沒多久他們陸續(xù)都被調(diào)走了。其中一個叫潘大利的是我好兄弟,餞別時他喝醉了,悄悄告訴我……”
“尚書夫人是他平生見過最詭異的尸體。”
……
拓跋步剛打完坐。
這是他每晚睡前必做的功課。“守靜篤,致虛極”,他喜歡在靜中養(yǎng)生。
“什么事?”
拓跋步像所有普通老人一樣習慣早睡早起,入夜后若非事關(guān)重大,絕不會有人來打擾他。
管家小心地道:“家主,白日那個女捕快又來了。”
拓跋步站起身來活動一下手腳,漫不經(jīng)心地等待下文。
管家壓低嗓門:“她說,她知道二小姐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