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橫公大人有密信到了。”女官恭謹地奉上雕獅紋的黃花梨木匣。
女帝瑤姬閱畢,伸手遞給腳前伏跪的女官:“青花,你也看看。”
女官青花訝異地抬頭,見女帝陛下面色如常,辨不出喜怒,只好垂首讀信。
“囊螢現,隆中亂。”
六個字似有千斤重。
青花的手不知為何顫抖起來,霧氣凝聚在她被歲月刻下細紋的眼角,凝成一滴感慨萬千的清淚。
“陛下……陛下……”她哽咽竟不能言語。
女帝平靜地道:“那人雖無情,到底是個守信之人。”
這句話青花不敢接。淚眼朦朧中,她看見女帝陛下就這樣披著午睡的外袍,散著發,赤著足,徑直往后殿去了。
陛下定是打鐵去了。女官青花破涕為笑,謝天謝地,囊螢終于重現了。
“轟……轟……轟……”
幽暗的室內,大錘狠狠擊打鐵坯,星星點點的橘黃色四下飛濺。火花像極了那一年遼河邊、夜幕下、蘆葦塘中漫天飛舞的流螢。
那把刀也是在這樣流螢般的星花中誕生的。那樣溫柔,璀璨,忽明忽滅的光芒,如同鐵之精魂,被盡數納入這把兒臂長的薄刀。
刀名囊螢。
那是女帝的第一件作品。
……隆中山嗎?
汗水淌過女帝如玉的面龐。她掄起大錘心想,走得有些慢啊。
一聲巨響。
鐵坯被砸成了鐵餅。
……
“國公!國公!大事不好了,夫人在房中鬧著要上吊!”
護國公郭襄山按住突突跳動的額角,嘆了口氣:“見笑了,請公公稍候,容本將處理一下家事。”
來宣旨的宦官姓黃,這些宮里出來的老太監個個都像炭火熨斗,永遠能把事情熨得平平整整,舒舒服服。
“護國公客氣了,您請便。”
尚未進門,隔得老遠就聽到郭夫人發怒:“國公爺怎么還不來?是不是想等我真死了好娶那酒樓老板娘?!”
護國公腳下一踉蹌,怒氣沖沖地踢開門板喝道:“夫人休得胡言!”
郭夫人冷笑一聲。
護國公愛妻如命,向來夫綱不振,婢女前腳走他后腳立馬沒了脾氣:“夫人,夫人……小甜甜,氣大傷身……再說我與那胡娘子當真是清白的。”
郭夫人端坐在上吊用的圓凳上,大房氣質十足地道:“我才懶得管那種騷狐貍。我就問你,是不是要賣子求榮,送丹丹去金京當人質?”
護國公試圖偷換話題:“夫人,丹巖如今已滿十二歲,是大人了,能不能別叫他丹丹?”
“不可能。”
郭夫人一錘錘死了題外話,繼續道:“你現在就發個誓,保證不送丹丹進京!”
護國公見軟的不行只好來硬的:“難道夫人當我貪圖爵位嗎?若丹巖不當這個質子,郭家在陛下心中就會成為第二個相王!”
……那個男人。
郭夫人沉默了。
護國公趁機攬住妻子肩頭,溫聲哄道:“我已經用丹巖抱病的借口拖了黃公公好幾天,我會想盡一切辦法,真的。”
郭夫人嬌嗔道:“你發誓。”
但凡夫人說出“你發誓”這三個字,就代表雨過天晴了。護國公立刻豎起三個手指——
“今日指天為誓,他日如有違背,天打五雷轟!”
“轟轟轟轟……!”
護國公話音剛落,一聲驚雷突然炸響,整座武陵關聲浪隆隆不絕于耳,煙塵四起。
仿佛連大地都在顫抖。
護國公兩腿一軟,這是……天罰?!他努力回憶方才自己所言,哪里有失呢?正胡思亂想,空中驟然傳來一陣嘹亮的號角。這樣的號角聲聲,已經八年沒有出現在武陵關。
敵襲!!!
一陣顫栗從護國公的尾巴骨直沖天靈蓋,一聲急過一聲的軍情不斷傳來:“報——”
“北魏赤焰軍打過來了!”
“先頭部隊已經渡過遼河!”
“敵軍大量投射鐵彈!我方騎兵被壓制!”
“……”
黃公公從地上爬起來,撣撣衣上的灰,嘆了口氣。得嘞,郭夫人省得上吊了,世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進京了。
這北魏抽的什么風,一聲不吭突然就打來了,欺我大南魏無人嗎?
黃公公有點兒擔憂地想,也不知護國公這位萬年老二能不能扛住?
……
“好孩子,聞吧。”
血九的斷尾狗不是狩獵常用的細犬,它腰細、腿長、嘴尖,額上有一條深長的孬路一直延伸到后腦。
這是一條面目兇惡的雜種土狗。
斷尾狗在地上絲絲嗅著,血九手握長弓,緊隨其后。
“嗷嗚——嗷嗚——”
斷尾沖著血九叫了幾聲。
“分開了?”血九嗤笑,逃命聯盟瓦解得比他想象的更快,看來都不想給對方陪葬。
血九仗著人數上的絕對優勢干脆兵分兩路,一隊追蹤逃犯,另一隊他親自操戈逐獵,誓要將血八送上西天。
血八一手拄拐,一手撳住腿上傷口,心中不斷寬慰自己:近了近了,更近了。
前方兩座峰尖斜刺里相交,形似兩只合十的手掌,峰叫信女峰。信女峰雙掌之中,便是殺人谷。
“……你要是命夠硬,就去殺人谷看看,里面的東西沒準兒能幫你。”
我信你個鬼,血八心道。但他手無寸鐵又廢了一條腿,也沒什么更好的選擇,無頭蒼蠅似地亂撞了一陣子,干脆心一橫,奔著殺人谷而去。
“沒有我,血九就能光明正大出動大軍搜山,對那馬夫之子也沒好處。”血八給自己吃顆定心丸。
只是那馬夫之子為什么會對隆中山如此熟悉?殺人谷里到底有什么?
血八不安地回頭,每一團晦暗的陰影都像那條兇殘的斷尾狗,陰險地呲著牙。血八驀地打了個冷顫,腳下加快了速度。
……
抓捕逃犯的血甲軍放棄了山林地形最適用的三角陣,選擇了一字長蛇,因為這個陣型行進速度最快。
他們必須搶在第八軍趕到前完成任務。
林間忽然簌簌作響,一個模糊的白影緊貼地皮快速掠過……“噠噠噠噠!”一陣密集的弩箭之后,白影被釘死在地上。血甲軍圍攏過來,一個人隨手亮起了火折子。
地上是一只捆著白色衣袍的小獸,看不清頭臉,白袍已被染紅,身體猶自一抽一抽。
“不好——”
話音未落,一聲尖銳的異響帶著大力破空襲來,咻地一聲刺穿了點火之人的喉嚨,將他射翻在地上。
火把跌落,亮光熄滅前能看到尸首喉間的兇器,金燦燦的,赫然是一只發釵。
驟然遇襲,血甲軍訓練有素陣腳不亂,余人立刻圍攏背部相抵,警惕地掃視周圍。方圓陣型防御密集,專門應對猝然發動的近身攻擊。
沒人敢再次點火。
夜色像幻術大師手中的黑布,讓人不自覺地屏住呼吸,明知其中將有變化發生,卻猜不透是什么。
沒有人注意到,樹叢里慢慢伸出一雙小手,抓住尸首的足踝偷偷摸摸地往里拖了拖,然后在尸首腰間摸索著。
箭囊……短劍……有了!
小手在黑暗中熟練地探索著:臂、弓、弦、機,很好,是連弩。
輕微的機括聲響起,又有兩名血甲軍倒了下去,喉間插著弩箭。方圓陣被打亂,瞬間折損三分之一的人手,讓血甲軍終于認清了一個現實——
這場狩獵是相互的。
這個認知來的有點兒晚。
混沌的黑暗中,一抹幽幽的刀芒似乎閃了一下。一名血甲軍臉上一熱,同伴頸項間噴出的熱血糊了他一臉,火燙般刺痛。他忍不住抬起手擦拭,手才剛剛抬起,肋下忽然劇痛。
一柄如雪的薄刀準確地插入他的心臟。
黑影一閃,消失在樹后。
還剩四人。
剩下的血甲軍已經完全懵掉了,這哪是狩獵,這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樹叢忽然簌簌作響,一個血甲軍倉猝抬手四箭連發,聲聲撲哧入肉。
射中了。四周安靜了一瞬。
“我好疼啊……啊啊啊……”
驀然,一個人猛地坐起來,厲聲嘶叫,竟然是最初被發釵射死的血甲軍!
詐尸了!詐尸了!四名血甲軍頭皮發麻,差點兒連魂都嚇丟了,連滾帶爬地四散奔逃。
尸首后掩藏著一雙穩定的小手,接連扣動扳機,箭無虛發,射爆一人后腦勺,正中另一人背心。
又一道暗芒稍縱即逝。
一顆大好頭顱噗通墜落。
最后一名血甲軍兩股顫抖,眼看一個模糊的、惡魔般的人形在黑暗中慢慢浮現,他崩潰地大喊:“殺了我吧!殺了我!”
“……”
玄邃如他所愿地補了一刀。
弗藍懷疑地問:“他是不是喊錯了?”
……
“這場戰事來得好蹊蹺。”
少年修長白皙的指節敲了敲桌案:“派幾個金梅去徹查一下,孤不放心。”
周海:“殿下擔心護國公?”
少年太子凝視著窗外大團的白云,白云千變萬化,哪一種才是它本來的樣子?
“郭襄山有些真本事,只是多年來始終被那人壓著一頭,如今海闊憑魚躍,孤擔心的倒不是他。”
少年緊抿著唇。
“孤始終覺得,北魏此時來攻,其中有些不對的地方。這種感覺……倒很像八年前,相王回歸那一仗。”
……
拓跋宏烈屬龍,俗話說龍狗不到頭,狗沖龍,血八打小最討厭的東西就是狗。
果然是龍狗沖克。
血八最終還是被斷尾狗按倒在殺人谷外,距離谷口僅一步之遙。
惡犬像一團黑風直奔血八的喉嚨,腥臭的口水四下飛濺。血八橫臂抵擋,聽見鋒利的犬齒刺入血肉、摩擦臂骨那令人牙酸的聲音。
血八強忍疼痛,另一手猛擊斷尾的腹部,這畜生嗚咽一聲,松了口躥回血九腳下,齜牙低聲咆哮。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血九一言不發彎弓搭箭。
許是心理作用,血八被瞄準的眉心感到一陣麻癢。
弓開,弦吱吱作響。
時間似乎在這里靜止了,只有冷風如同宿命的絲線,在兩人之間不停糾纏。
血八認命地閉上了眼睛。原來絕望的滋味如此不甘,難以下咽……他的眼睛忽然又睜開,用力眨動了幾次。
“嘶,嘶嘶。”
血八從齒縫里擠出幾聲冷笑,然后變成難掩喜悅的大笑:“剛才是不是很開心?真以為能殺了我?嗯?狗娘養出來的狗崽子,你永遠只配給老子鉆褲襠!哈哈哈哈……”
血八笑著笑著突然翻臉,怒喝一聲:“你敢奈我何?!”
血九的臉色一寸寸冷下來,呈現極為可怕的鐵青色。
箭,已在弦上。
卻不得……發。
一條長長的火龍在林間蜿蜒出現。有人在歡呼“在這里!”看不清是第八軍還是第九軍,但大軍已到,血八安全了。
如果血九的耐心稍差一點,說不定會破釜沉舟,干脆一箭射死血八。今天不是小打小鬧,血八一定不弄死他不算完。
但血九是獵人出身,相信只要有一口氣,再絕望總有翻盤的機會。
他為了坐上第九軍統領,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和努力,不能為了這個廢物放棄。
血九緩緩收了弓。
……
信女峰右側山腰之上。
弗藍看著腳下逶迤如龍的火把大軍,有點發愁地望向玄邃。
玄邃正在砍一種巖石縫中的植物,一邊道:“這是大蘆藤,又叫扁擔藤,你看——”
弗藍驚訝地看到,居然有汁液從大蘆藤的斷口噴泉一般涌出。清甜的液體滋潤了二人火燒火燎的喉嚨,也舒緩了饑渴的胃部。
好喝停不下來,弗藍快活地吁出一口長氣,忽聽玄邃驚訝地“嗯”了一聲。
從這里可以看到殺人谷谷口的情形。
火龍原來由第八軍和第九軍共同組成。第八軍顯然是收到血九出動的情報,趕來支援血八,第八軍一動,必然又牽動整個第九軍。
兩軍不知道密林里才上演了一出謀殺未遂,都以為現在應該各憑本事搜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血八做的第一件事既不是搜山,也不是報復血九。他往前走了幾步。
他闖進了殺人谷。
從血九的角度看來,血八突然消失在兩山夾縫的黑暗里。他挑逗的聲音從谷中隱隱約約傳來:“血九……狗崽崽,你有種過來呀……”
血八已經掌控了局面,他現在想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殺人谷里到底有什么?
來都來了。
……
玄邃摸摸鼻子,無語望天。
弗藍見他臉色極為怪異,問道:“怎么?”
玄邃對她敞開雙手,比劃了一下:“既然這樣,我們來搞一個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