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我從恍惚迷離中睜開眼,眼光瞥向熟悉的陽臺,陽光照在寫字樓的玻璃上,發出耀眼的光。
在一片似有若無的煙霧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初識安宸時。
很多年前的一天,我來到香港大學做交換生,我是學歷史的,來這兒只能讀中文。
我和室友?琳在九??腳下的舊城區合租了兩室?廳,這里采光極差,冬季潮濕而陰冷,推開窗戶,能看到海面上的塔崗,?浪拍打在礁石上,此起彼伏。
我像往常一樣,從7-11里出來時,遠處的天空閃著微弱的光,頭頂的九龍新區華燈初照,萬家燈火通明。
路燈閃著微弱的光,?椅上蹲著?只??相間的三花貓,我將手里的三明治掰成小塊,放在它的腳邊。有星星越上枝頭,天際空靈
而悠遠。
不遠處傳來發動機的轟鳴聲,一輛銀白色的跑車停了下來,在月光下發出非常美麗的光芒。
穿著黑色套頭衫的男孩坐在我平常坐的座位上,旁邊趴了一只百無聊賴的大花貓。
他在和貓咪說話,我聽不懂粵語,但我很喜歡他說話的語調,懶懶散散的,帶著無所謂的笑意。
我盯著他和那只貓咪,站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這樣很不不禮貌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聽到他說:“你要唔要坐低(你要坐下來嗎)?”
我低下頭走到他旁邊,和他隔著一只貓坐下來,我撕開三明治的塑料包裝,想了想,鼓起勇氣遞給他一塊。
他一愣,從我手里拎起三明治,兩眼彎彎的笑:“謝謝,我可以分給它嗎?”
我點點頭,他掰下一小塊三明治,放在流浪貓的嘴邊,然后舒展著眉頭笑起來。
空氣中充滿植物的味道,像是剛下過雨。
跑車的低吼打破了夜的寧靜,幾輛超跑順著下坡路飚下去,而后又轟隆隆地倒退。
“安宸,你在這里做什么。”一個帶著黑色耳釘的男孩叫走了他。
原來他叫安宸。
我借著路燈讀手表上的數字,已經過了十二點,山下的世界一片繁華。
我偶爾去長椅旁,有時能看到那只花貓,男孩們成群結隊從籃球場離開,年輕的情侶說著悄悄話,夜里十一點,能聽見細蟲的鳴叫聲。
這是我很喜歡中國香港的一點,這里的夏天很長很長,像是永遠也不會結束。
下?次遇?安宸是在學校里。
在室內泳池的門口,他頭發半干,軟綿綿的塌著,看起來像個小孩子。
我低下頭聽歌,和他撞了個滿懷,抬起頭看見是他,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才知道原來我們是校友。
“小孩。”他叫我。
我和他面對面站在長長的天橋上,樓梯的盡頭就是大?,中間是空蕩蕩的風,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想哭。
“你在聽什什么歌?”他問我。
我不敢說話,摘了了耳機遞給他,他在我面前彎下腰,他太高
了,我滿臉通紅,踮著腳尖,好不不容易將耳機塞入他的耳朵。
周杰倫咬字不清的唱:“我頂著大太陽,只想為你撐傘。”
“哈,”他彎起眼睛笑,白色的體恤擺被風吹起來,他說,“小
孩。”
我和他并肩?走出學校,幸好夜晚沒有什么人,我好害怕會遇到他的朋友。
怕他向他們介紹我,又怕他不向他們介紹我。
我和他一起拿著貓罐頭找貓,在灌木叢中發現一簇剛剛盛開的花,“是菖蒲”,他對我說。
那天貓咪沒有出來,但是我很開心,覺得離他很近。
我們坐在路燈的長椅下,一?人一只耳機聽歌,看了一會兒月亮,誰也沒有說話。
分開的時候,他笑著對我說“明天見”。
我并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安宸
有一次在學校的海邊碰到他,下午三點,陽光很好,我坐在石頭堆砌的欄桿旁看海,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我轉過頭,看到穿著黑?色T恤的安宸,海風將他的頭發吹起。他身后站了五六個男生女生,男孩子們高大英俊,女孩們光鮮亮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好奇打量我。
我大腦一片空白,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轉身跑了很遠。
似乎沒有聽到他的朋友們問那是誰,幸好沒有能聽到他的回答。
有些時候,我希望我和安宸的交集只有那一處,便利店外的長椅和路燈,時間停在那里就好了。讓我忘記生活本身,忘記他的豪車、他的別墅、他的身份證、他的英俊和年輕氣盛。他生于斯,長于斯,他說著流利的粵語,吃?鮮和粵菜長大,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里。
晚上的時候,安宸在?椅邊找到我。“小孩,白天的時候我看到你了,”他俯下身,擋住路燈的
光,“跑什什么跑。”
我不不好意思的笑:“上課要遲到了了。”
“哈,”安宸在我身坐下下,“周末有空嗎?”
“嗯?”
“玩帆船,他們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搖搖頭:“還是算了吧。”
“周末的時候你一般做什么?”
“寫作業,看書,”我說,“我很無聊的,我連旺角都沒有去過。
“你沒有去過旺角?”他睜大眼睛看我,“你沒開玩笑吧?
“堅尼地?太平山?跑?馬地?”
我搖頭。
“你來香港多久了?”
我撒了個謊:“第三年了了。”
安宸站起身,沖我眨眨眼睛,“走,我帶你去旺角。”
“現在?”
半個小時以后,我站在旺??家舊書店里。窄窄的閣樓里堆滿了書,安宸站在一本老相冊前翻了了很久。
離開的時候,我買了了一本《唐詩》一本《宋詞》,價格不算便宜,但是我很想要買點什么,當作紀念或是其他。
“我的夢想是開一家書店,亂七八糟放很多書。任君自選,不用和我說話。”
“你好像很不喜歡說話。”安宸背著光,走在我前面。
我點點頭。
過了很久。當綠燈亮起的時候,安宸對我說:“你已經很好了。”
第二天香港下了一場暴雨。
安宸來樓下找我,他拉著我的手穿過老舊的居民區,在一處窄窄的彎道前停了下來,那里盛開著一簇鮮艷而熱烈的花。
“是三角梅”他說。
“小孩,你的夢想是什么?畢業后我想去美國學電影,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幸好我的臉隱藏在黑暗中。安宸才沒有看見我難堪的表情。
“你要拍電影嗎?”
“就拍香港好了,這里是我的故鄉。”安宸微微笑著。
大雨過后的灌木叢散發著植物特有的清香,安宸突然停住腳,向下坡路的一個觀景臺走去。
“你沒有看過太平山的夜景吧,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港。”
安晨回過頭來看我,“那你不用去看了,這里比較美。”
安宸,你一定看過很多波瀾壯闊的風景吧,而我所見到的,都沒有和你在一起的那些細碎的,平凡的夜晚來的動人。
想要讓人銘記的,不是腳下的萬家燈火,而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光。
我還記得那個夜晚沒有月亮,沒有星星,也沒有風,站在天臺的頂端,可以看到整個港島。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安宸。
對于我來說,這是一座必須說再見的城市,我辭掉了工作,剪掉了長發,帶走了我的化檢報告單,我知道我不能阻礙安宸奔向更好的遠方。
往后分開的許多年?,很想很想他的時候,沒有辦法克制?己的時候,我都會抽一支煙,在繚繞的煙霧里,才能再一次回到那個夏天,再一次看到我的少年。
他站在那片若有若無的煙霧里,看著我的眼睛,微笑著說,小孩。
我回到故鄉,用攢下的錢開了一家便利店,24小時營業,有天夜里一只流浪的花貓站在便利店的門口,看著我手中的三明治,一聲一聲的嚶嚶。
我怔怔的看著那只貓咪,淚如雨下。電腦里陳奕迅唱著:“我想見的笑臉,只有懷念,不懂怎會再聊天。”
許多年前我來中國香港第一天。室友問我,“你呀,一個學歷史的來香港干什么呢?”
我認真的回答:“因為所有的這些,閃著光的一切,都只能成為回憶。”
那里有看得見大海的港口山路曲折,跑動機的轟鳴驚擾了夜的寧靜,從我的房間走下去,有一大簇盛開著的三角梅,還有24小時不打烊的便利店。那里的夏天很長,像是永遠也不會結束。
我曾經在那里。遇見過安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