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白衣很少去考慮輸或贏這件事,對于他而言,這似乎是一件很極端的事。
在山上時他總是輸的很慘,沒有贏過;下了山之后,他總把別人揍得很慘,沒有輸過。
可是今天,就在柳州,他敗了,全力以赴之后依舊敗了,他很難想象,連楚老爺子這么強的人也將之稱為危險的事到底擁有著怎樣的真面目,但他并非那種面對困難就會退縮的人,世界上再難的事也總會有方法去將它解決,而眼下,他能做的唯一件事就是——遵守自己許下的承諾。
“老爺子,我會遵守自己的諾言,”楚白衣的臉上一派復雜之色,“但在你離開之前,我想見見你真正的模樣。”
“好。”楚老爺子從耳后捏住某種東西,往前一撕,一張與楚白衣有著七分相似的臉就露了出來。
相較于對面年輕的臉盤,這張臉上刻滿了歲月的痕跡,眉間更是有著兩道深深的豎紋,時間奪取了這個張狂豪放的刀客年輕的面容,卻賦予了他一雙積淀了歲月滄桑的眼睛。
兩張相似的臉龐仿佛是逆亂了時間的潮流,跨越數十年的時間弧度無言相對。
望著這張臉龐、這雙眼睛,楚白衣恍若看到了多年后的自己,歲月是如此地奇妙,樹木在年復一年地輪回中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張張年青的面龐在四季交替之間不斷衰老,卻又有一張張年青的面龐將這空缺補上,正如眼前的老人和自己。
“老爺子,”不知為何,見到了這張飽經歲月滄桑的臉,楚白衣有了一種領悟,人這一生,應當有一種信念,不論世事變遷,不管滄海桑田,這種信念都會一直支撐一個人的脊梁,叫他站著活下去。“等回來了,我帶你去見你孫媳婦。”
“那敢情好,再叫我抱抱曾孫那就更好了。”
“你想得有點遠,還有點美。”
“做人不就是得留個念想嘛,”說罷,楚老爺子從懷中取出一本書、一塊玉佩,“這塊玉佩替我送給念兒,順便幫我向她道聲恭喜,這本書記載了我多年習武所得經驗和心得,沒事你就看看吧。”
“奶奶呢?沒有話要帶給她嗎?”
“若我平安回來,我自己與她說,。”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楚老爺子笑了笑,隨即又搖了搖頭,“小白衣,有酒嗎?我這饞蟲有些犯了。”
“百年難得一見的猴兒酒,給你了。”楚白衣從腰間解開一酒葫蘆,隨手便扔與對面的老者。
“不錯不錯,這山野天然釀造的酒就是和人釀的截然不同,小白衣,咱爺倆也就此別過吧。”
“你走吧,我看著你走。”
楚云天頭也不回地走了,楚白衣看著他很快的消失在視線之中,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有腰間消失的酒葫蘆證明著這個人曾經來過。
“長山萬水道俠義,
敢入龍潭把虎戲。
把酒橫刀懶睥睨,
醉攬青山游龍壁。”
望著空無一人的天際,楚白衣又忽的想到他的這位爺爺多年前寫過的這首詩:
“老爺子,保重。”
柳念楚與楚天刀成親當晚,柳家莊燈火通明,宴席宛若流水一般上了一茬又一茬,年輕的江湖兒女共飲了這一杯喜酒,隨后又是各奔天涯。
弘忍和尚向來是葷素不忌的,喝酒吃肉時嘴邊最愛掛著一句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因而此刻,在眾多江湖兒女之中倒是鬧得挺歡。
方不從性子灑脫,同樣是很快地交到了一幫酒肉朋友,起哄著要去鬧洞房。
沈約不知何時認識了一黃衣女子,兩人看上去倒是相談甚歡。
玄魚道士孤零零的坐在一個角落里,自顧自地吃著廚房特地給他做的三兩小菜。
楚白衣拎著一壺濁酒,換上了一襲青衫,沉默著走進了柳家莊。
阿黃跟在他身后,又停在了柳家莊外,靈動的驢眼之中似乎有些憂慮,一人一驢獨處之時楚白衣極少有半句也不開聲的情形。
看著身著紅衣的一對璧人,楚白衣送出了那枚玉佩以及一張圖紙,送上了兩個人的賀禮,又道了些賀喜的吉祥話,便這么走了。
柳四娘終于還是沒能等來她的楚云天。
柳念楚穿上紅衣嫁給了心中所愛。
楚天刀如愿娶了自己的楚楚。
從此,春暖秋寒,一雙有情人總會一起度過。
二人結親之日,恰如詞中所言:
青衣秀黛眉,旭日理紅裝。
時時盼君,
思君不見心惶惶,
望斷秋山閨閣窗。
金刀以為聘,結發世無雙。
春宵帳暖,
紅花結繡柳家莊,
從此秋寒雪履霜。
——《賀紅裝》
注:旭日,即卯時。紅花結繡,代指新郎胸前紅繡球。
那邊燈火一片通明,喜慶的紅色侵襲了整個世界,這邊青柳白月,檐角勾心,掛的滿是寂寞。
“怎么,楚兄有心事?”身形修長挺拔的道士與毛驢對了下眼,摸了摸毛驢的腦袋,隨即翻身躍上了屋檐。
“算是吧。”楚白衣仰了仰頭,第二次體會到生別離的滋味,就像是十年前被阿爹阿娘送上小破廟時一樣叫人難受。
“把酒給我,我也想喝。”
“道兄不是只吃素嗎?”
“今天例外。”玄魚道士也仰了仰頭,“說來,我已經有十年的時間沒碰過酒了。”
“有什么原因嗎?”
“我十五歲那年,北宋境內出現了大范圍的饑荒,我家雖地處偏僻,卻還剩下了些許糧食,可也就是這些許糧食,招徠了一切的禍患,馬賊侵襲了我的村子,我所有的家人一夜之間通通死絕,只有我活了下來。”
“道兄你…”
“青云師父救回了我的命,可我的心已經死了,”像是陷入了最深的回憶之中,道士毫無波瀾起伏的聲音將楚白衣帶回了他的十年前,“最初的幾天,師父跟我說,酒能澆愁,喝醉了,就什么愁苦都沒了,然后給了我一地窖的陳年老酒,我像瘋了一樣的把酒當成水來喝。然后,我醉了三天三夜,也吐了三天三夜,三天三夜的醉生夢死,確實讓我短暫的忘記了哀愁。可當我清醒時,一地窖的酒也澆不滅我的愁,此后,我便再也不曾碰過酒了。”
“道兄為何待我如此之好?”
“我有個弟弟,與你一般年紀,只是,他永遠地留在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你跟他很像,尤其是笑的時候。”
“原來如此,以后道兄叫我阿白吧,你大我九歲,叫我楚兄總讓我覺得怪怪的。”
“也好。”
沉默了有一段時間,楚白衣終于又開了聲:
“我今天見了一個人。”
“楚云天?”
“嗯,”楚白衣端起酒壺灌了一口酒,“他說他是我爺爺。”
“你確認過了?”
“是的,他確實是我爺爺。”
“然后,我們打了一架。”
“嗯?”
“我輸了。”
“原因呢?”
“他要去做一件很危險的事,我想幫他,可他不許,所以我們打了一架。”
“你們爺倆挺有個性的。”
“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見到他,我心里有點空,也挺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剛剛見面就要分離,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分離確實會叫人難受。但他可是楚云天不是嗎?縱橫江湖數十年未嘗敗績的楚云天不會輕易死去,你應該對他有信心,更何況,他是你爺爺。”
“也是,這世界上連我都打不贏的人可不多,”楚白衣笑了笑,又灌下一大口酒,“下次見面我會贏他的。”
“我相信你。”道士的聲音依舊沒有多少波瀾,卻莫名地能叫人感受到其間的份量。
“你們怎么跑這來了?叫我們一番好找。”弘忍和尚富有活力的聲音穿了過來。
楚白衣放眼望去,卻是方不從、沈約、楚天刀和柳念楚以及一個黃衣女子也跟著來了。
“你們怎么來了?”楚白衣問道。
不從少年接道:“自然是來陪喝、陪聊、陪寂寞。”
“好啊,那便上來吧。”看著灑然地笑了笑得楚白衣,阿黃覺得,他似乎已經褪去了一身的寂寞。
聞言,眾人一一縱身躍上了屋頂,黃衣女子武藝卻不甚佳,見眾人一一翻身上了屋頂,自家好姐妹又跟著新郎官黏黏膩膩的,只得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約。
眾人交換了下眼神,通了一下默契,像是戲臺下的觀眾一般看起了沈約的熱鬧。
沈約或是不得已,又或是內心有幾分欣喜,連他自己也弄不太清這股情緒為何,動作毫不含糊的將黃衣女子帶上了屋頂,兩顆跳動得越來越快的心似乎近了幾分。
八個各有聯系的年輕人在明朗的月色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有人說著自己的理想,有人描繪著自己的未來,也有人傾訴著曾經的心酸往事。
月色漸漸西移,新婚大喜的小夫妻被眾人哄了回去。
隨即沈約也無師自通地提出要把秦泗水送回家。
留下的不從少年興致高昂地耍起了劍舞,小和尚哼起了不成曲調的“毛驢之歌”,道士迎著月色閉目養起了神,楚白衣對著屋檐下的毛驢輕聲地說了句:“謝謝。”
歲月不曾停止流逝的腳步,可也有過安寧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