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車小明下葬的過程,在一種帶有恐懼色彩的緊張氛圍中進行。
前夜在作為靈堂的堂屋里發生的那一幕,送葬的人群中大部分人都親眼目睹,雖然他們都近乎本能的暫時不去傳說和討論,但他們心里都沒有譜,那指不定預示著這個葬禮上還會有什么想像不到的事情發生呢。
所以,送葬的隊伍鴉雀無聲。隊伍前面燒開路錢的火炮聲偶爾突兀響起,都會令快速前進的隊伍中很多人包括我,被驚得一激靈。
這當中當然朝顯是壓力最大的,很明顯,他比平日里小心多了。
連續兩個晚上都沒怎么睡覺的他,睜著深邃的雙眼警覺的走在抬喪隊的近側,就像一只隨時準備沖上去抓住還不確定將從哪里竄出老鼠來的貓。
頭上泛黃的**帽護耳繩帶散落了,護耳如同蝴蝶的翅膀一樣在頭上一扇一扇,他也完全沒有理會。
還好,在東邊的天空被朝霞染得血紅的時候,整個流程就已經順利的結束了,大家懸著的心才算著了地。
客觀的講,可能正是由于昨夜那令人緊張的一幕,讓每一個環節的人都覺得不能有絲毫差錯,才讓這從發喪、抬喪、下葬到壘墳的整個過程都進展得沒有絲毫差池。
但看得出來,人們更樂意把這份功勞歸功在朝顯的頭上。
在壘完最后一塊土后,朝顯把祭祀用的酒倒在一個大碗中,讓那些疲憊的人自己就著碗喝酒,然后再傳給下一位。這其中很有幾位就在喝酒的時候,直言了對朝顯功底的欽佩——你這個招呼得周全!
就在這酒碗轉圈的過程中,現場所有人都把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了。
盡管人們的恭維看起來都是那么真誠,但我卻有一個令人別扭的想法——
昨晚那事也完全可以說是朝顯招呼不周才發生的啊,這咋反而成為了印證他法力無邊的證明了呢?那,會不會有故意制造點幺蛾子,凸顯自己能耐的可能?
我看到朝顯這時就坐在抬喪杠上用打火機點著煙,對別人的恭維報以掩飾不住疲倦的訕笑。
我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按照我們那邊的習俗,親戚中送葬的隊伍上山安排停當之后,如若再回喪家,就必須在喪家呆滿三天。
這算是陪喪家服喪?具體原因我真搞不明白,只是如果不足三天就離開,是會讓不潔或者厄運纏上。
于是,送葬隊伍的絕大部分,也就直接從山上分頭各自趕路了。我不算親戚吧?管他呢,我也正有事要回重慶上班,那還不如就從了這習俗,由我弟弟開車,往回程趕了。
就只有車小明的家人和我們村子里的幾個跟車小明差不多大的年輕人還在現場,他們可能確實有點累了,想略作休息再回去?
從后視鏡中看到,那十多個人偎依在一座新墳前離離落落的樣子,被紅色的晨曦裝點得殘酷而溫暖,隨著我們車的顛簸漸行漸遠。
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涼竟然瞬間從我心底里襲來——
他們不僅是因為疲憊想在那里休息片刻吧,或者是他們希望跟這位曾經的同伴再來最后一回不著邊際的攀談,把關于逝者的愛與思念都在那里抖落出來,一起留在黃土隴中?
我想是的。
葬禮是告別的過程,再簡樸的葬禮,也必然承擔洗滌情感的作用,無論它是悲傷還是歡樂、愛念還是憎惡,都將從此與這涳濛的山色融為一體,不再被區分,而起身再入紅塵的人,也將不必再提起——
回來重慶以后的幾天,由于工作上面的事務積壓的多,一忙起來就沒有在主動去打聽這些事情了。
但就在差不多過了一個星期左右的樣子吧,我父親電話問我要不要買車家老屋的雕花老木窗,才又聊起這個事情。
那老房子還是要拆了,朝顯的那些辦法也沒有用?
是的,就在那個順風順水的葬禮當天晚上,王勇就有了拆掉那個老屋的決定。
按照我們那邊的說法,人死之后一時肯定無法斷了對親人的思念,在下葬之后,他依然還有一次機會,重新回到他生前去過的地方,尋訪他的故人。
我們把這個過程叫回魂,也有更通俗的叫法,叫收腳印。
你肯定也常常會聽人說,他聽到了不明就里的響動、看到不符合物理原則的動作與光影,大約也就屬于碰上正巧在這里來收腳印的靈魂了吧。
如果你要是能夠認同這種說法的話,像我在前面給你講述的那些事情,很多也就是能夠理解的了。
畢竟,有這樣的機會回來,那些靈魂肯定都巴不得把自己去過的地方都走個遍,甚至呆在某個令它魂牽夢繞的地方不回去了也完全有可能。
家屬們也正停留在悲傷中,渴望了解逝去親人的一舉一動,這種感情不難理解。
于是,親人們在葬禮的當天回家之后,就把各處門打開,在家里靜靜地等待親人再次歸來。
這其中的講究是,家里不能放置驅趕邪祟的東西,以避免驚擾可能回來的親人的魂魄。
當然,如今已經陰陽兩隔,逝者的靈魂即使回來也沒辦法再像原來一樣交流了。
親人們會提前在房前屋后屋里屋外的各種人畜不常去的地方撒上石灰,回來的魂魄,就會在這些石灰上留下腳印,讓親人們通過這腳印去感知逝者的形跡。
葬禮那天,車家老屋一如這種布置完畢,王勇跟一家老小加上肖瑤的父母就在生著火的火鋪上坐著閑聊。
也是,這兩家自開親以來都各種事務纏身,還沒有這么仔細的拉點家常過,不想竟然在這樣的情景中才得以深入交流。
但肖瑤似乎并不在意這些禮數,加上她也不想坐在這老屋里黑燈瞎火,就在新房那邊躺在床上耍手機。
其實我覺得肖瑤有點奇怪,在我短短的幾次見面看來,她似乎都置身事外的樣子,難道她還不懂這些事情意味著什么?
肖瑤的母親說:“瑤瑤這孩子,小時候還懂事,越長大越大略——”算是為肖瑤的不懂事道歉。
其實,隨著年輕人受到外面世界的影響,即使是我們那邊,只要不算太古板的人也都能夠理解孩子們生活習慣的不一樣。
王勇當然更不在意,他甚至覺得守候還魂這種虛頭巴腦的習慣才是應該改變的,只是不好說而已。那也有人在就行了,并不是每個人必須到場。
但肖瑤的母親在做這種解釋的過程中,說了肖瑤令人詫異的一件事情,她從小就說她有個哥哥。可是她本來沒有哥哥啊?
當時年輕的父母還為此起過幾次不愉快的爭執,難道還有一方隱瞞了什么事情的?
隨著肖瑤年齡大一點說話說得更明白,她就把這個所謂的哥哥說得更清晰,不是親哥哥,是對他特別好的哥哥,她要去找他。
父母開始的時候覺得是孩子隨口亂說的,沒當回事情,但每當肖瑤生病發燒什么的時候,她就會又說起,說要去找哥哥。
有幾次,他們就引導著問她,你說你要去找他,他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她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她知道名字,叫晨軒。
晨軒?即使在電話中聽父親說起,我也覺得一陣頭皮發麻!
父親也說,“你說連名字都說得這么清楚,也不像是無中生有的樣子,是怎么回事情呢?”父親只是用這種反問句表達了他都驚訝,并不期待我能夠回答。
他們當然不知道“晨軒”是哪兩個字,更不知道這個名字指的是誰,我甚至肯定連王勇他們也不知道。
這個情節在他們閑聊的當時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而是在傳到富貴耳朵里的時候,富貴覺得太不可思議才告訴我父親的。
晨軒,這不就是我二叔的名字么?
王勇當時只是覺得這種逸事有點新奇,還問后來找到這個哥哥是誰了不。
后來?大約在十二三歲之后吧,她就沒有提過了。
肖瑤父親說,有幾次還開玩笑的主動問她,她都不記得自己曾經這么說過,說起晨軒是誰,她更一頭霧水。
他們就這樣相互講著自家孩子的往事直到午夜,似乎只要不停的這樣講述,就可以停留在孩子們都還在的小時候,就不用去想當下的這些困境一樣。
直到院壩里一陣狗叫聲傳來,他們才記起今天晚上坐在這里的緣由。
是的,狗眼看陰陽,狗能夠看到我們人類看到的一切,同時也能夠發現我們看不到的東西,它們自然比人類更早看到魂魄的出現。
狗叫聲越來越密集,連寨子里其他家的狗也跑來助陣了。就在屋前屋后一會東一會西,一會上一會下,像是在追逐獵物,同時也被獵物追趕的樣子。
如果是其他人受到了狗的追趕肯定會出聲,這沒有其他動靜,就基本可以肯定不是人了。
如果是小明回來了,難道這些狗就認不得他了么?或許吧,畢竟陰陽兩隔,不再有人的氣息,我們都說通人性的狗,卻未必還通鬼性不是?
狗的叫聲持續了很久還是沒有停下來,甚至有越來越處于劣勢的絕望,甚是瘆人。
火鋪上的人此前也都或多或少經歷過這個環節,但何曾見過這般動靜?
父親當晚并未離開寨子上,他說,從我們家上面,也能夠感受到狗們那既興奮又驚恐的追咬聲。
但大家一方面都遵照習俗不去驚擾借道的靈魂,另一方面確實也都不敢貿然出門去查看,只躲在房間里昏黃的燈光里無所適從。
那天晚上的狗叫聲固然給寨子上的人帶來了不安,但都還算正常吧,回魂夜就這樣,就是動靜大了點而已。
以至于毛三ba說她聽到狗叫的實在瘆人出來查看,看到車家院壩外面的水田和田坎外面的樹林里滿是綠茵茵的鬼火,很多人恐懼的眼神中都滿是懷疑。
但王勇卻并不懷疑毛三ba的話。
因為他待第二天凌晨,狗叫聲終于消停后去查看,他撒了石灰的地方,布滿了人來人往的腳印,包括他們家常年沒人去的二樓樓板上也不例外。
那么凌亂,那么嘈雜,已經看不出來腳印是退著走還是往前趕著走的了,本來說回魂的腳印都是倒著走的。
但可以肯定,這不可能是小明一個人的腳印!
而且,第二天早上去喊肖瑤來吃早飯的時候發現,一晚沒有動靜的她,竟然對別人的喊聲無動于衷。
坐在床上傻笑著,也不知道是才坐起來的呢,還是昨晚一宿都這么坐著,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