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后,唐易走出了刑部內院。
沒有見識過地獄的人,永遠也不會感受到重見光明的美好,哪怕只是深夜的月光。
唐易長長地吸了一口星空下的空氣,在牢里積壓的陰霾便一掃而空。望著地上不住晃動的梧桐樹影,一雙深邃的眼眸閃起一道精光。
“我?我就是再坐上三四個時辰身體也不會有事,怎么可能走動啊?興許是大當家記錯了吧?誒,這幾天大當家確實為此事操勞不少,疲憊之下記錯了事情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誒?小徐啊,兇手被擒后是他點的燈,至于兇手來的時候,應該是沒有在桌子前的……嗐,你放心好了,我拿人頭擔保他是絕對不會出賣天涯鏢局的。”
“徐哥當時就在我右邊坐,我能不清楚嘛!兇手來的時候他的的確確是沒有離開座位的?!?p> “當時老朽一直盯著窗外,倒是沒有注意到過里面的情況,你還是去問其他人吧?!?p> “徐簫!如果不是他不在桌子前好好坐著,我們定能生擒那個兇手!害的老子白白吃了這幾天的牢飯……唉,我說唐易老弟,你可要盡快找出兇手,還我天涯鏢局一個清白!再者說,這牢飯的滋味,可著實不好受啊……”
一隊巡邏的獄卒迎面走來,唐易這才收攏思緒,掏出胸口黃金令牌,隨便打發了他們,往外院大門走去。
唐易一邊把玩著手中的黃金令牌,心中暗忖道:這塊令牌好生奇怪,明明什么字都沒刻,卻是到哪里都可以暢通無阻。雖然看不出什么門道來,凡是見過它的人,卻都能感受到自令牌之上的花紋散發出來的威嚴。
“唐少俠,你出來啦?”
唐易只覺得一陣清風拂過耳畔,抬起頭,正看到前方衣著天青色右襟長袍的倩影。他隱隱覺得眼前的九公主與醉仙樓的九公主有些不一樣,一時間卻又說不上來。
“九……九公子,沒想到這么晚了還能在刑部大牢門口碰到你,不知又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幫忙?”
男裝打扮的九公主輕輕搖頭:“我來只是想知道,你在牢房里查到什么線索沒有?”
唐易摸著鼻子說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剛好在醉仙樓里沒吃多少東西,現在肚子又餓了,我帶你去吃宵夜,我們邊吃邊聊?!?p> 九公主睫毛一顫,只答了一個字:“好。”
中秋將至,夜風已然轉涼。
唐易和九公主來到城東長景市的街上,看著滿街叫賣的花燈、糖人、風車、燒餅,等攤子,一眼望不到盡頭,不禁感嘆起京城的繁華,問道:“你家墻院那么深,你應該很少出門吧?”
九公主自顧跟著唐易往前走,并沒有回答。
唐易笑了笑,又道:“你住在世上最繁華的地方,若是不曾看上一眼,豈不可惜?京城四市,風采各異,無論是哪個市,好吃的好玩的都是應有盡有。等哪天有機會,我倒是可以帶你四處逛逛。”
唐易說著,從糖葫蘆販那里拔下兩根冰糖葫蘆,拋給了小販一錠銀子,擺擺手道:“不用找了?!敝钡蕉俗叱龊苓h,依然能依稀聽到小販的道謝聲。
“你給了他多少錢?他竟對你如此感激?”九公主眼波看向唐易。
“二兩銀子?!碧埔纂S口道。
“二兩銀子對外面來說是很多嗎?”九公主輕輕皺起了那雙狹長的柳葉眉。
唐易啞然失笑:“二兩銀子對一般的清苦百姓來說,足以讓他們舒舒服服地過上一個月??扇羰菍Ω患易拥軄碚f,只怕是還不夠他們一次打牙祭的錢?!?p> “同樣是我大周百姓,差距竟會如此之大?!本殴鬓D頭朝身后望去,只是早已不見了那冰糖葫蘆攤。不禁為之動容。
“其實百姓想要的很少,只要沒有外敵入侵,沒有苛捐雜稅,能夠一輩子平安喜樂,就已經足夠了?!碧埔渍f著,伸出一串冰糖葫蘆:“喏,給你的。”
九公主盯著唐易手上的冰糖葫蘆,笑著搖了搖頭。
說話間二人已經走進了一條窄小的胡同,這里靜謐,昏暗,二人走在青石板上,發出一連串腳步的回響。
這里只有一家門店還亮著燈,唐易指著前面那家店道:“就是這里,我們已經到了。”
二人步入店門,只覺一陣香風襲來,頓時渾身寒氣便消去了大半。
“老板,來兩碗餛飩!”唐易找了張桌子坐下,向著不遠處趴在桌子上吃著混沌的中年大叔招呼道。
這家店門不大,只有五張桌子,屋內擺設也多已老舊,卻透著一股平凡人家里獨有的溫馨。
“誒,好嘞!”長相和善的中年大叔吃完最后一個餛飩,放下手中的調羹,起身對唐易說道:“稍等了您嘞,孩兒他娘,煮兩碗餛飩……嚯,是你啊,你可是有好久沒來了,誒?上次那小子怎么沒來?”
“他心里有愧,來不了?!碧埔赘纱嗟卣f道,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個整天嘻嘻哈哈的瘦小身影。
“哦?如何有愧?”大叔隨口問道。
唐易似是不經意瞥了一眼腰間的醋葫蘆,岔開了話題:“先不提他,給你介紹一下我的新朋友,他叫……若,呃……”唐易話到嘴邊,卻突然想起來身邊的佳人的身份,一時語塞起來。
“在下姓孫?!本殴髅娌桓纳爻读艘粋€謊。
九公主封號若蓀,倒過來念正是孫若,也虧她想得出來。唐易不禁汗顏。
“哈,原來是孫公子,二位稍等片刻,餛飩馬上就好?!贝笫逍χf道。
唐易咬了顆冰糖葫蘆,含糊不清地問道:“對面的酒鋪今日為何沒有開門啊?”
“嗐,對門兒的那家這幾日老婆要臨盆了,就啥也不管憋在家里伺候老婆去了。”大叔說著,拉了條板凳坐在了二人身旁。
“真可惜,只怕要有一陣子喝不到他家的酒了。”唐易惋惜道。
“爸爸~”一聲稚嫩的童聲從里間傳來,緊接著一個總角稚童跑出來撲進了大叔的懷里。
“好可愛的孩子!”九公主贊道。
“這是你的小兒子?”唐易走到稚童身邊,蹲下身子問道。
“誒,他叫青鴻?!贝笫孱D時笑的合不攏嘴,把小兒子一把抱在腿上,對唐易說道:“再往前就九歲了?!?p> “喏,請你吃糖葫蘆!”唐易又把那串被九公主拒絕掉的糖葫蘆送給了稚童,惡作劇般地問道:“小青鴻,今日私塾所受課業都會了嗎?”
誰知那稚童接過冰糖葫蘆,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動,朝著唐易吐了吐舌頭就迅速逃似的跑回了里間。
引得大叔和唐易哈哈大笑,就連九公主也是微瞇起丹鳳眼瞥了一眼唐易。
“這小子,都怪他娘太寵他了!”大叔嘴上雖然在責怪,可臉上依然笑得像朵花。
“孩兒他爸,餛飩煮好了,快來給客人端過去!”里間傳來一聲豪放的催促。
“誒,這就來!”大叔高聲應和道,又對唐易二人道:“餛飩好了,我這就給你們端來?!?p> 大叔把兩碗香噴噴、熱騰騰的餛飩端上桌后打了聲招呼就回了里間,唐易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蘆,拿起碗中的調羹攪了幾下,頓時香氣四溢。
唐易及其享受地嗅著升騰上來的熱氣,對九公主道:“趁熱吃,這家餛飩可是全天下第二好吃的餛飩!”
“那什么樣的餛飩才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好吃?”九公主也學著唐易的樣子,用碗中的調羹攪弄著混沌湯。
唐易嘴角一瞥,取下腰間的醋葫蘆,噸噸噸地往湯里加著醋:“這餛飩再配上我葫蘆里的醋,才是天下第一好吃的餛飩!”
九公主神色一怔:“我以為你們的葫蘆里都喜歡裝酒喝?!?p> “其實還有很多人也喜歡喝醋?!碧埔缀a道,“你要來點嗎?”
九公主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輕搖了搖頭:“不必了。”
餛飩入口,猶如魚躍淺灘,在舌尖上跳動。輕輕咬破外皮,這才發現原來是外脆內鮮,汁水內斂。
“好吃么?”唐易往嘴里填了一口餛飩問道。
“若是當年詩仙李白知道有這么一家店,便不會有杜工部的那首《飲中八仙歌》了?!?p> “嗯?為何?”唐易奇道。
“杜工部曾在詩中所言: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而當年詩仙在長安市所醉之酒家,便是醉仙樓。此樓便因此而得名,若是當年詩仙知曉這家餛飩店,必會攜酒來此,日日流連。”九公主絳唇輕吐,丹鳳眼中倒是暈出了三分笑意。
“哈哈,原來九公……子也會開這等玩笑。”唐易開懷笑道。
九公主俏臉一紅,低頭吃起了餛飩。
唐易湊了過去,低聲道:“今日在刑部大牢中,分別問了他們六個人同樣的問題,卻得到了六份大相徑庭的答案。”
九公主眉間一凜,唇間的調羹也是一頓,同樣低沉的聲線竟平添了幾分魅力:“這么說天涯鏢局真的有問題?”
唐易點頭,又繼續說道:“就拿‘奪命爪’徐簫來說,昌武兄和袁尚楊飛羽三人言之鑿鑿地說徐簫在兇手從房梁上下來之前已經離開了桌子,離門口最近。而徐簫和錢文二人卻一口咬定徐簫一直呆在桌前的凳子上,‘獨臂神拳’李獨則稱一直在關注窗外的動靜,并沒有注意到徐簫。”
“這么看來,豈不是徐簫的嫌疑最大了?”
“沒那么簡單,徐簫是一定要查的,只是如果想解決此案,必須要弄清楚三個問題:一、玉璽是何時被盜走的?二、玉璽是怎么被盜走的?三、真正的玉璽現在在何處?”
“那你接下來打算從哪里下手?”
“目前線索太少,疑點太多,所以我打算先去悅來客??纯矗貏e是客棧的老板,應該能從他那里找到更多的線索。”
“只是不知天涯鏢局為何會做出這種事來?”九公主面露疑色。
唐易搖頭:“若真是天涯鏢局所為,他們非但落不得半點好處,并且極易引火燒身,所以只怕其中另有蹊蹺。”
“而且我懷疑是北胡潛入我國的密探早已和某些賣國賊取得了聯系。所以我想知道……除了你和皇上,還有誰知道玉璽這件事?”
九公主面色一沉:“此事是我和父皇在書房秘密商議的,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的?!?p> 唐易沒再說話,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月隱星移,秋露漸濃。
二人吃完餛飩,唐易心滿意足地把九公主送回了醉仙樓對面的逍遙客棧。
“其實這家店除了餛飩外,酸辣面片湯也是一絕,改天再帶你過來嘗嘗。”唐易跟在九公主后面,嘴上叼著根從餛飩店里帶出來的牙簽,一臉愜意地說道。
“唐易。”九公主突然轉過身來,很輕、很柔、很認真地對唐易說:“從明天起我要看你查案,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p> “啊?”唐易冷不丁地聽到這么一句話,頓時大腦一片空白。
“傳國玉璽關乎大周運數,本宮身為此案欽差,自當盡心盡力?!本殴髡f話間下頜微微抬起,倒被唐易意外地瞧到了些許嬰兒肥。
“那倒也是?!碧埔酌嗣亲?“那我們明天見咯~”
九公主奇道:“你不一起進去么?”
唐易笑著別過頭,摸著鼻子道:“我就算了吧,江湖人四海漂泊,哪里睡不得?”
九公主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快進來吧,我早讓人給你安排了房間,就在我的隔壁。”
唐易臉上頓時十分精彩,取下腰間醋葫蘆,仰頭灌了一大口,跟著進了逍遙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