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回暖,城里的營生又多起來了,往來的商戶也多了,茶樓酒肆、小攤小販也活絡起來,因而有部分災民給人干活,打雜搬扛,總算有了營生的法子。
但是林婆婆還是發現,城里城郊還有很多災民,因為拖家帶口又喪妻或者喪夫的,顧著老小,實在沒法找活干。“他們這些孤兒老小啊,白天互相攙扶著在城里各處乞討,夜里涼,就到城郊找些破落的土屋破廟睡下。哎……這人哪……”
“婆婆。”景晴想要勸慰,卻不知如何說。
“老婦真的是上輩子積德了,才遇上小姐這么好的人。”林婆婆揉揉眼睛,“小姐一定是有福氣的。”
聽到這,景晴的笑卻僵住了,有福氣嗎?以前是的,現在,卻不是了,也許人一生,順遂之日有限,自己已經把這些日子耗光了,父親去世,就沒了。本來,靠著父親對她的愛,她是對自己的一生是有期待的,可是那之后……什么期待都沒了。
對己一生,已無期許,但對這世間,還是有萬千期盼,盼這世道倫常一切井然,盼這百姓安居樂業,盼自己能給他人造就那么一些半點的幸福。證明,自己,不白活。
“小姐,你怎么了?老婦說錯話惹小姐不舒服了嗎?”林婆婆心驚膽戰地問,生怕自己嘴雜說了不該說的。
“不是的,婆婆別介懷,我只是想著能不能幫幫忙。”景晴勸到,雖然其實不然。
“那就好,那就好。”林婆婆松了口氣,又眉眼帶笑,“小姐真的是神仙心腸。”
林婆婆想起去年自己暈倒在街上,還是小姐救了她,最后還讓她這沒力氣的老婆子來這氣派的府上掃地打雜,包她午飯還每月給她一小貫銅幣。
后來,婆婆常能帶些廚房里剩下的肉啊菜啊,回去給孫兒們解解饞,孫兒們現在每次見她都愛親近她,兒媳也不再暗地里嫌棄她白吃糧食,還經常晚昏帶著幾個孩子來府門前接她回去。而紫菁紫葉也大概知道小姐的意思,只要外出偶見那兒媳來接,都會讓廚房拿點東西給老婆婆帶出去。
“小姐是真的好,做事像極了老爺,待人極好,卻總讓人覺著不是平白受人恩惠。”紫菁在屋內擦著花瓶,聽到外面林婆婆的話。
“要是對每個人都白給,那他們不就啥都不做了嘛。”紫葉道。
……
景晴白天往城郊走了一遭,此次卻是帶上了劉丁劉丙,還有紫葉紫菁,不是她排場大,而是,她對出城郊外,有恐懼。
紫菁說:“最近小姐出門越發多起來了。”
紫葉卻不覺有異常:“這不挺好的嘛,出來走走,總比悶在園子里好多了不是?”
紫菁卻小聲湊過去,“紫葉,你不覺得,小姐在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嘛,似乎一停,就……”
紫葉想了想:“許是小姐怕想起老爺吧,小姐也真的可憐,現在無依無靠的。”
紫菁說:“等過了孝期,小姐的婚事定下來,就有依靠了。”
紫葉說:“聽說百里氏百里公子是個很好的人,希望他善待小姐,一定會的,我們小姐可是世上最好的小姐。”
紫菁卻一把拉了一下她,“別說了,小姐來了。”
“小姐,可是要回去了?”紫葉上前,問道。
景晴點頭,在紫菁的攙扶下上了馬車,馬車緩緩駛回景陵城。
下車時,景陽便進門邊吩咐道:“待會請伯爺道書房一趟。”
“是。”紫葉側身往偏院走,不一會便跟在劉英后來到書房,守在門口,請劉英進去。
景易生前也是在這書房商量大小事的,這一應物事,景晴吩咐一概不動,只是每日灑掃即可。
“小姐,找老翁前來有何吩咐?”劉英看著如今已經能持家的孩子,甚是欣慰,卻還是有些心疼。
“伯爺,我們園子的一應用度,有伯母每月的月錢百兩,便有些許余錢。衣食無憂,而且庫房尚有一些現銀,若是禮尚往來,應該不成問題。我們名下的鋪面田產,月收雖大,盈余大概是一月五百兩。”景晴細細道來,“除了賬目上需要流動的銀錢,我們外產大概有千兩白銀,對不對?”
“是。小姐是……想挪作他用?”劉英自是知道小姐脾性的,這一猜就著,“可小姐,因著大夫人將大部分外庫管起來了,雖然每月是有百兩到咱府上,可終究是小錢。如果剩余的外產,小姐還動用的話,老翁生怕小姐若是緊需銀錢時,要看人臉色啊。”
雖說自己和景易和景晴這父子壓根沒有半絲血親,但他看著景易長大,看著景晴長大,他無兒無女,說句大不敬的,卻是當他們是晚輩看的。
因著大夫人奪產一事,他已為小姐心生不憤,好歹要給小姐謀劃好以后嫁妝的錢。萬一這百里家在一年期滿時來娶,小姐的嫁妝還是薄了點,況且,百里家不比其他門戶,百里泊主的地位在那,百里家更是景陵城財富數一數二的。雖然孝期三年,但他是知道的,景易早已和景昆還有百里倉說過,孝期不必三年,景晴已及笄,終身大事不能誤。
“伯爺,我不需要那么多錢,父親留下來的,光看宅契,已經不少了。錢財乃身外之物,若是能幫到其他人,不是更好?我想給那些還無生計的饑民做點事。我保證,不會動契子的,只是動流通的盈余。”景晴站起來,看著伯爺道。
“哎,罷了,老翁以前管不住主子,現在也管不住小姐。”劉英嘆道,“我明日便理出一些銀子,讓劉甘聽小姐的,幫小姐跑跑,小姐切不可事事親為操勞自己。”
“晴兒知道了。謝過伯爺。”景晴笑道。
短短幾日,劉甘便在景晴的指派下,把米糧買到,買下了城郊的一座廢舊的農舍大院,準備用來白日里收容那些孩子們,好讓那些大人能抽身某些生計,在大院旁建好了臨時的屋棚以用蒸煮。
雖然還很粗陋,但是總算能開始了,景晴心里道,明日得去一趟巫溪巷。派人送去拜帖,剛得知郭老愿意一見。
“小姐,到了。”紫菁先下車,放下凳子,拉開車簾,讓景晴下來。
景晴今日所穿,依舊是素衣,頭上依舊是素色發釵,只是穿了很莊重的賓禮服裝,整個人看起來端莊持重。
紫葉昨夜被吩咐去拿這套月白色廣繡八幅羅裙,有些詫異,聽景晴解釋方知道,這位郭老,是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授學幾十年,學生廣布天下,受文人雅士的敬重。
景晴親自去敲那扇有些陳舊的木門,輕叩三下,放手靜立,等待里面開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十二三歲的童子模樣的男子看向來人,“請問來者可是景氏小姐。”
“是,景晴特來拜謁郭老先生。”景晴半禮后道。
“請進,郭老已在正廳。”那人做了請的姿勢,走在前面引路。
簡單古雅的正堂上,宛然端坐著一位老者,銀鬢半白,手里拿著一書卷。
“景氏景易之女,景晴,字傾陽,特來拜謁郭老先生。”景陽在廳中站定,方才開口,說完,恭恭敬敬行了個天揖,以示敬重。
“小兒可見吾院內有株靜夜蘭?”老者抬眼,看景晴溫聲問道。
“景晴剛未曾留意,不過郭老先生提及,景晴出去時必當參詳一二。”景晴雖然不知郭老先生何有此問,但剛剛的確未左右觀望。
“善!”郭老先生微微一笑,能入人之室而不斜視,是為禮也,他放下手中書卷,道,“爾有乃父之雅德,老朽愿聞一二。”
“老先生授業萬千,桃李天下,景晴欽佩,老先生炳燭之明,景晴當以為敬。景晴有一事求老先生。”景晴緩緩道,“景陵城內,去歲寒冬,饑民幾千,幸得幾大家族援手,饑民多安居下來,但……仍有老弱婦孺及鰥寡孤兒流離在城內外,景晴擅作主張,想為其子女孤兒設學堂。”
“哦?這倒是善事。”郭老捋了捋胡須,緩緩道,“但爾可知,民生為本,若生且不可得,如何習教化,明理思德?”
景晴思量許久,雖然有想過,但郭老這翻詢問,卻是有論辯之意。
“景晴若言之有撞,請郭老擔待。”景晴半禮道,“民生為本,溫飽二字也;鰥寡者,若有子女,定甚愛護之,然分身乏術。孤獨者,無父無母,無為之計遠者,世人當以為責。若有學堂,師者授業,鰥寡者,可日出謀生計,以己之力供養子女,得常人之體面。孤獨者,可有先生教習明理,知禮明智。貧民疾苦,難習詩禮,世道倫常,能者扶弱為善也。”
“然!大善也!”郭老驚喜拍掌和之,“若簡有女如此,大智大幸!”
一個芳齡十幾的女娃娃,居然識如此大道,明如此大理,有如此大德,善哉!
景晴懇請郭老操勞,選一二門下子弟,給饑民幼子講學,郭老當即應下,后又與景晴說了許多話。景晴也驚嘆郭老之智慧,實在是常人難以企及,大有豁然開朗之意。
景晴在心里躊躇許久,終是問出一句:“郭老先生,晴兒有一問,請郭老先生解惑。”
“不妨一說。”
“都說君子當以德善持身,但若有有一日,面臨兩難之境,救人會傷己,當救是不救?”景晴鄭重道。
“你今日此來所求,已然證明你之性情,你心里應有答案,卻何故再問呢?”過來捋捋花白的胡子,又語重心長道,“世事難兩全,孰有那么多利人利己之事,多是謙讓和付出,救人與傷己,如果救的是人命,傷的只是身體發膚或者名利,那固然是人命為重。為人在世,唯求無愧于心矣……但,有幾人能堅持一生……”
“能有幾人堅持一生?……”景晴把這句話又念了一遍。
“舍己救人,已是為難,更難的是,傷己之后,十年,二十年,依舊不怨不悔,這才是人心該追求的境界。”郭老說得很慢,似乎有些乏了。
景晴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心里,卻是問自己,是否能做到如此?自己實是有一絲怨恨的,郭老說得對,既然幫了,既然舍了,那何不放開,讓自己解脫。
直到郭老頻頻按住眉心,郭老那書童提醒郭老該歇了,景晴才起身拜辭。
“老朽確是有些乏了,今日便到這吧,小兒出去可看看那靜幽蘭,此乃汝父所贈,如今生得很是盎然。”說完在書童攙扶下,緩緩進入內堂。
郭老不但找了門下弟子前去教習,那先生還在學堂的布置和饑民安置上,多有真知灼見,景晴的思緒大為豁然。
不到一月,學堂便已有數十幼童,有三位郭老的門下自愿前來授學,雖然明言分文不取,但景陽還是代那些幼童,按照禮數,每月給先生贈以食糧或文房硯墨。
學堂附近蓋了幾間簡陋的土屋,暫且讓那些饑民住下,孤兒則直接住學堂,由饑民中的老人,看護一二。
景陵城郊多桑樹,景晴便讓劉英讓外產中一家絲綢行,在前往收購蠶絲、絲綢時帶回一批蠶,讓那些婦人學著采桑養蠶。
老有所養,幼有所依,幼有所學,壯有所為,應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