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還年輕,離別對于他而言,并不顯得那么傷感與決絕,所以即使他的父親、母親、妻子兒女都依依不舍地勸他不要這么輕易就離開,他也依然要走。世界太亂了,政權林立,到處都在打仗,人命顯得那么廉價,像是路邊的雜草,不小心踩死,也就踩死了。沒有人會在意。
但這沒有熄滅他的理想,或是幻想。亂世出英雄,他堅信自己會是英雄,所以他依然是離開了。告別的那天,他年邁的父親母親一直送他到城外,他在那里親吻著孩子的額頭,告訴他們要聽媽媽的話。晚春四月,正是柳絮飄飄搖搖的時節。那天的陽光很好,他的妻子一直送他到城外的驛站,他們在一棵枝條柔宛、亭亭如蓋的柳樹下分別。在后來的十幾年的軍旅生涯中,那些柔軟的楊柳枝條總在深夜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帶著像是溫和的顏色涂抹在記憶的畫布上的明媚的春光,讓他回憶起妻子的柔軟纖細的手臂。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一別,便是十幾載。
他帶著年少壯志,想要在這廣闊的亂世建功立業,想要治國平天下。而現實不僅沒有如他所愿,反而一次又一次地將他置于死地。
他參軍帶兵打仗,浴血拼殺凱旋歸來時,功勞卻算在那些暗中作佞的人頭上。
一路上,他見到的是戰士們以命相搏換回成果,而荒淫無度的君王貴族拿他們的成果及時行樂。
他見到的是國與國之間無休止的戰爭,只為了滿足統治者心中的欲望。
他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被燒掉的村子,一個又一個無辜的人餓死在野外路邊,被野狗禿鷲啃食得只剩下骨架的尸骸。
他見到的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見到的是家破人亡,民不聊生。
他見到的是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他不知道自己為誰而戰。
于是他扔下了手中的劍,踏上了回歸故里的路。現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讓他魂牽夢縈的父母妻兒。昔日不懂離別的沉重的少年,如今已經是滿面風塵、鬢角泛白、深諳重逢之難的大人了。
一路上,仍然是戰火連天。僅僅是回到家鄉,他就用了半年的時間。途中他幾次遭遇危險,險些喪命。在他最危急的時刻,是他的父母妻子讓他咬著牙度過了難關。
他也遇到過強盜。曾經樸實的老百姓,在亂世也變得自私殘暴。你死還是我死,面對這種問題時,他們不再會猶豫。那時他正經過一個被洗劫的村莊,幾個手里提刀的人正在撞一戶人家的大門。那是一間寒酸的屋子,屋內只是一位母親和一個被嚇壞了的大聲嚎哭的小孩子。苦命的孩子,怎么偏偏生在這種時代呢。
他見狀,便隨手拿起路邊丟下的棍子,呵止住那三個強盜。于是他們抄著手中明晃晃的大刀,朝著他沖了過來。
殘陽如血。
他看著眼前的慘景,仿佛又置身于戰場上,但這一次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他知道自己為何而戰。
腳尖后點,借力瞬息一發,他便已經向前爆發而去。手中長棍順勢向前猛戳,直直戳在中間的強盜胸口上。那強盜口吐鮮血,被向后戳飛,撞在已經傾塌的房屋墻壁上。
戳完,手中長棍隨胳膊向后一收,往上一挑,便擊飛了左邊強盜揮砍下來的刀。右邊強盜的刀這時也朝他砍下來,他收棍身子一側躲過這刀,順勢彎腰往前一個橫掃,兩個強盜便撞在一起,飛了出去,變成兩具尸體。巨大的力量讓這根本來很粗實的棍子斷成兩截。
他丟下棍子,繼續趕路。身后的母子兩人互相抱著痛哭。也許對他們而言,活在這個世上并不比死了更輕松。
當他回到家鄉時,已經是冬天了,漫天下著大雪。他周身浸著寒意,快步往前走著。終于到家了,終于到家了......
可當他回到家時,家里卻空無一人,屋子也失修已久,看起來破舊不堪。
戰爭也曾洗禮這座不大的小縣城,他的父母妻兒都已經在那場戰爭中失去了生命。
他們再也等不到他的歸來了。
漫天大雪中,他跪在地上,無聲地哭著。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
人們沒有注意到,城中何時起多了一個流浪漢,他衣衫襤褸,滿鬢風霜,終日抱著一把短劍在街上流浪著,在角落里用磨刀石不停磨著那把短劍,不知已經磨斷了多少塊磨刀石。
但當人們仔細看他的那把短劍時,卻總是驚訝地發現那把已經不知被磨礪了多久的短劍依舊銹跡斑斑,了無生氣。
但流浪漢依舊磨著。默默磨著。
鄰居的老奶奶知道他無家可歸,便常施舍給他一碗飯吃。他總是狼吞虎咽。
街上的包子鋪見他又在垃圾桶里翻找吃的,便默默丟給他一個饅頭,不等他道謝便回到鋪子里了。
那個姓淡的姑娘雖從不和他說一句話,卻總遞給他一碗水喝。
下雨了,她默默給他一把傘。
私塾先生讓他跑腿,不過是為了給他一些銅錢。
這些他都記在心里。
也正因為他都記在心里,所以他才夜以繼日地磨礪著那把短劍,默默磨著,耐心磨著,仔細磨著,用盡全力磨著......
第一千七百八十一塊磨刀石被磨斷時,短劍身上最后一塊銹被磨掉了。于是短刀嗡嗡而鳴,凜冽的寒氣如瀑布般傾灑下來,天地晦暗,風云變幻。神兵出世了。
這柄短劍在與天地共鳴著。
仿佛是眾生皆苦的悲慘景象讓這柄短刀也覺得悲傷,于是他不再顫動,只是嗚咽著,發出一陣又一陣低沉的嗡鳴。
回應他的,是一聲悲戚的鷹的長鳴,聲嘶力竭,如泣如訴。
眾生皆苦。
城中所有人都不會忘記,那一天,他們家里的刀具是怎么發出那般似有悲傷之情的嗡鳴。
只因眾生皆苦。
見到這一幕,流浪漢落淚了。
于是短劍瞬間收斂寒氣般的劍意,凝于劍內,倏地來到了他的手上。他合上劍鞘,天地異象隨之散去。
劍已磨畢,該上路了。他心想著。于是荊軻刺秦的故事躍入腦海,接著是他慈祥的父母,可愛的妻子與孩子。接著是硝煙彌漫的戰場,最后是那些曾經幫助過他的善良的人們。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
明日,他就要帶著魚腸劍前往王都,去辦一件事,一件大事,一件會讓他有去無回的事。
但是它值得。
他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在等他。
眾生百姓也在等他。
這一次,他知道自己為誰而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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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魚腸劍乃勇絕之劍,持劍之人只要有那有來無回的勇絕之勢,他的威力就可以徹底發揮出來。
《越絕書》載:「歐冶乃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盧,二曰純鈞,三曰勝邪,四曰魚腸,五曰巨闕......」
《戰國策·魏策四》載:「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聶政之刺韓傀也,白虹貫日;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懷怒未發,休祲降于天,與臣而將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挺劍而起......」
《史記.刺客列傳》載:「專諸者,吳堂邑人也。伍子胥之亡楚而如吳也,知專諸之能。伍子胥既見吳王僚,說以伐楚之利。吳公子光曰:“彼伍員父兄皆死于楚而員言伐楚,欲自為報私讎也,非能為吳。”吳王乃止。伍子胥知公子光之欲殺吳王僚,乃曰:“彼光將有內志,未可說以外事。”乃進專諸于公子光。
光之父曰吳王諸樊。諸樊弟三人:次日馀祭,次曰夷眜,次曰季子札。諸樊知季子札賢而不立太子,以次傳三弟,欲卒致國于季子札。諸樊既死,傳馀祭。馀祭死,傳夷眜。夷眜死,當傳季子札;季子札逃不肯立,吳人乃立夷眜之子僚為王。公子光曰:“使以兄弟次邪,季子當立;必以子乎,則光真適嗣,當立。”故嘗陰養謀臣以求立。
光既得專諸,善客待之。九年而楚平王死。春,吳王僚欲因楚喪,使其二弟公子蓋馀、屬庸將兵圍楚之灑;使延陵季子于晉,以觀諸侯之變。楚發兵絕吳將蓋馀、屬庸路,吳兵不得還。于是公子光謂專諸曰:“此時不可失,不求何獲!且光真王嗣,當立,季子雖來,不吾廢也。”專諸曰:“王僚可殺也。母老子弱,而兩弟將兵伐楚,楚絕其后。方今吳外困于楚,而內空無骨鯁之臣,是無如我何。”公子光頓首曰:“光之身,子之身也。“
四月丙子,光伏甲士于窟室中,而具酒請王僚。王僚使兵陳自宮至光之家,門戶階陛左右,皆王僚之親戚也。夾立侍,皆持長鈹。酒既酣,公子光佯為足疾,入窟室中,使專諸置匕首魚炙之腹中而進之。既至王前,專諸擘魚,因以匕首刺王僚,王僚立死。左右亦殺專諸,王人擾亂。公子光出其伏甲以攻王僚之徒,盡滅之,遂自立為王,是為闔閭。闔閭乃封專諸之子以為上卿。」
《夢溪筆談》載:「魚腸即今蟠鋼劍也,又謂之松文。取諸魚燔熟,褫去脅,視見其腸,正如今之蟠鋼劍文也。」
《淮南子·修務訓》載:「夫純鉤,魚腸之始下型,擊之不能斷,刺之不能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