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哪里的醫院,都一樣。處處開著燈,可這光明卻并不讓人感到希望,倒是能把神情凝重、行色匆匆的人們心底的事都翻出來曬在大庭廣眾之下。即便是躲到角落輕聲哭泣的姑娘,那淚痕也被醫院的光照得透亮。這地方就是有這本事,讓你所有的悲傷和希望,都逃無可逃、遁無可遁。都說醫生護士是白衣天使,可誰最期盼天使呢?只有受苦受難的人期盼天使、期盼救贖,只有那些對自己的苦難已經無能為力,需要借助外界的力量拯救自我的人,才期待天使這樣近乎玄幻的力量。來醫院的人,都是無法自愈的人。
小夏被安排了一個單間,朝南向陽。窗臺的綠植被照顧得一片生機,倒是比這住著的人,看起來健康。胃出血這樣的病癥,在榮和醫院看來實在算不得什么。但紀院長專門囑咐的病人,那就是需要特殊看護的特殊病人,這病自然就小不了了。內消化科為小夏組織了專家會診,不同的教授帶著榮和的博士生來查了好幾次房。本來已經好轉的小夏,竟也懷疑自己是不是病入膏肓。
王遠這次,倒是天天來。每天下午下課就來,陪著小夏一起吃飯。或者說,是他陪著小夏一家吃飯。小夏住進了榮和醫院,這么大的事,自然是驚動了父母。小夏的父母連夜就從重慶飛過來,行李都沒放,直接到了小夏的病房。小夏媽媽干脆在醫院旁邊租了套房子,每天給小夏熬粥煮湯,這樣的時光倒也溫馨,過去的十八年,這樣的影像也極其稀少而模糊。父親跟醫生交換完意見后,心中有了數,第二天便出去聯絡工作上的事情,也不耽誤。只是每天晚上趕回來和兩娘母一起吃飯。
王遠最開始出現,小夏的父母認為是普通同學看望,熱情而又欣慰。到后來發現這個小伙子天天來,自己的女兒卻說只是同學兼老鄉,在人潮人海中漲落幾十年的兩口子,心里自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王遠人周正而清秀,大學里熏陶一圈后,氣質也比以前好得多,泥土氣息去了不少。每次來,王遠都打水拖地樣樣做,話也不多,只有小夏媽主動問他時,他才開幾句腔。王遠的少言寡語,或是因為在之前與小夏的種種尷尬而不便多說,但在長輩看來,這就成了質樸實在。
“小王中學哪里念的啊?”小夏媽忍不住多問幾句。
“開縣一中。”王遠停下手中一前一后機械拖地的動作,兩手握著拖把,抬頭回答。
“父母現在都在開縣哇?”這句話出來,多少就有點看女婿的意思了。
“我爸媽都在廣東。”王遠頓了頓,又說了一句“在電子廠打工。”把“打工”二字又刻意咬了咬字。現在的他一點也不羞于談起父母的職業,他甚至希望父母的職業可以打消小夏對他的喜歡,至少可以打消小夏媽媽對他們的一些猜想或是設想。
“那小王你是優秀哦,獨立能干。家里還有兄弟姐妹么?”小夏媽媽要說其他沒什么擅長的,但跟人打交道上可以說是身懷絕技,長期的機關工作把這項技能鍛造得行云流水。聽王遠說父母在廣東的電子廠打工,一對農民工的形象基本就呈現在他眼前,王遠從小的生活環境和教育環境,也能猜的八九不離十。要說心里失望么,那肯定是多少有點失望的,誰不希望自己中意的小伙子是個個人素質和家庭背景的“大滿貫”呢?但既然和自己女兒沒說到那一步,那也不是來征求自己意見,所以臉上決不能表現出來。不僅不能表現出來,還要找一個合適的點夸夸王遠,不然就顯得失了禮。機關工作的人,禮這個字么,是頭一位的。
王遠正要說話,小夏先搶了白。“媽媽您查戶口呢?”又轉頭看了看王遠,說道“我想下去走走,呆了這么幾天了,實在有些悶。身體的病快好了,怕是心理上要憋出毛病了。”
“哦哦,好,你跟阿姨去走走,那我就先回去了。”王遠以為是小夏的逐客令。
小夏媽自然看懂了怎么回事,連忙說“我還要去把她的衣服給洗了,小王你陪小夏去院子里走走吧。”
兩人在花壇邊走著,這走的過程,大量留白。小夏問起王遠進來快一個學期,學習生活怎么樣。王遠仔仔細細把自己加了哪些社團、選了哪些課、都在哪些時間段上,給小夏背了一遍。又是大量留白。王遠又把小夏問他的這些問題問了一遍小夏,于是知道了小夏加了系學生會、校中樂社、校青年理論學會,知道了小夏的室友分別來自吉林、湖北和福建,知道了小夏每周三晚上旁聽哲學系的中國哲學史,知道了小夏最喜歡的是學五食堂……可是他竟有些緊張,緊張得沒把這些信息全記住。可記不住又怎樣呢?王遠在小夏面前總有一種被考核的感覺。
BJ的晚上,一旦起了風,溫度便降得快了。小夏下意識搓了搓手臂,打了個寒顫。王遠見狀,忙說趕緊上樓回房。王遠說這話時,心里就像吃火鍋辣得不行時突然來一口冰啤,雖是暢快了,但喝這口冰啤就是為了再吃下一口火鍋。王遠覺得單獨和小夏在一起,是有些不自在,可這不自在又莫名其妙很迷人,讓人痛苦地沉醉其中。真是開口說上樓去了,解脫是解脫了,可也就也意味著這頓辣火鍋吃完了,讓人有些戀戀不舍。
小夏在前面走著。背影瘦削單薄。王遠不知哪里來的膽子和勇氣,脫掉自己的上衣,自然地給小夏披在了肩上。小夏更是一愣,沒說出話來,久了,才看到眼里有了淚光。
“王遠,你怎么想的?”姑娘終究是先開了口,把話挑明了。
“我……沒處理好自己的事之前,我無法回答,也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王遠直視著小夏眼睛,這一次沒有避讓。
“那我等你,處理好。”女人就是這樣,一旦真正愛上一個人之后,便丟掉了平日的含蓄羞澀,突然就火熱得像太陽。
王遠沉默。把地上的樹葉踩了又踩,零落成泥碾作塵。此刻的他真希望腳下那些個樹葉是自己的過往,踩碎歸零,來年春天再吐新芽,就像完全的新生一樣。他被劇烈地撕扯,家鄉正在等他的姑娘,又有什么錯呢?但他王遠自己知道,他早已在眼前姑娘的眼神中,沉淪。
末了,王遠才說“樓下風大,我先送你上樓。”
回學校的路有七八公里,王遠是走回去的。他太想讓自己在大風中冷靜下來。站在天橋上,看著車水馬龍織出的五彩光帶,手機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他不知道該打給誰,他也希望此時有“天使”來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