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會散了，秋塵歸走得有些匆忙。他像是逃一般的，沒打一聲招呼就走了。
只有秋筱桐獨(dú)自收拾著行頭，冷著一張臉，任誰來問他，他也不答應(yīng)。
陸浮林心覺自己不同，他是三少爺，這秋筱桐多少要賣自己一個(gè)面子。
“煩哥哥透個(gè)實(shí)情，秋塵歸去了哪里？”
“他走了。”冷冰冰一句話，沒說為什么走，也沒說走去了哪里。
“你不要打他的主意。”又是冷冰冰的一句話。
“哦。”
見此局面，陸浮林有點(diǎn)抹不開。
外面敲了子時(shí)的鐘，他應(yīng)該回自己屋去了，子時(shí)一過爹爹要來查今日做的學(xué)問。
可他不舍得走，留戀于此，盡管秋塵歸并不在。
目光落在架子上的那件梅花錦袍上。
“這是他的衣服，落在這兒了。”
“穿不了了，小孩子們追打哄鬧的，推了只蠟燭，碰著上頭燙了個(gè)口子。”
他將錦袍拿起，果然下擺處有一個(gè)銅錢大小的口子。
“這還是塵歸最喜歡的一件，可惜了。不過也好，衣不如新，這件穿了好些年了。”
“我?guī)Щ厝ィ尲依锏难诀邘兔ρa(bǔ)。香蘭那小丫頭最擅長補(bǔ)衣裳了！”
秋筱桐看了一眼他，好像把他的心思看穿了。
“誰叫是他最喜歡的袍子呢！”
他傻傻地笑了一下，將袍子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就出去喚香蘭。
再回來時(shí)，屋子里已經(jīng)空了。什么都沒有了，戲服，道具，全都沒了。
像是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
“秋筱桐呢？陸安，陸安！人都哪兒去了，都哪兒去了……”
他急了，終于拿出少爺?shù)臉幼樱教巻局耍?p> 還沒打聽出他住在哪里，要是明兒他不來了，后兒他也不來了，這輩子難道，就再見不著了？
“三少爺您找我？”
“秋筱桐呢？和喜班呢？怎么東西都沒了，堂會結(jié)束了？后面不唱了？”
語無倫次，心急火燎，他甚至委屈，覺得他們是故意在躲著自己。
“堂會要唱滿一個(gè)月，只是后面換了彩云班。”
“不許換，誰讓你換的，和喜班唱得多好！”
“三少爺，不是我讓換的，是那兩個(gè)角兒都不愿來了，說身體欠安，想回去歇息。”
借口！
陸浮林追出門去，那秋筱桐正把行頭往車上搬。也不知有沒有看見他，反正匆忙上了車離開了。
他一心想找到秋塵歸，便一路追著車子，直到到了醉花街。
醉花街，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
這里住著的都是戲子和娼妓，繁華落幕，只剩一片寂寥。
街頭臥著爛醉的男人女人，都是被人玩弄后拋棄在這里的。嘴里散著酒氣，還有嗚嗚咽咽，訴說著弄人的命運(yùn)。
陸浮林有些怕，他自小的好教養(yǎng)讓他沒有機(jī)會見識這些。他小心翼翼挪著步子，繞過一地的污穢，把自己置身在狼藉間。
來是來了，可去哪里能尋見他？
“小生何曾不想和小姐耳鬢廝磨，情長意久……師哥，你看我這扇子耍的可對？”
“不對不對，小生耍扇子，不要蘭花指，塵歸，不是我說，你還是適合小旦，好端端怎么想起來唱小生了。”
是他的聲音，正學(xué)著小生戲，可是聲音還是女兒嬌。
他尋著那個(gè)聲音，找到和喜班的樓，喜滋滋地敲門，喊著他的名字。
開門的不是他，是秋筱桐，里面女兒聲也戛然而止。
“三少爺，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他的言下之意還是在自嘲，堂堂官家少爺，怎么能到這種腌臜地來。
可他仍覺得他是在諷自己。
“我來找秋塵歸。”
他立在門前，像一個(gè)得意的孩子。
他找到他了，這就夠讓他得意的了。
“不見不見，塵歸他誰也不見！”說著就要關(guān)門，可那門卻不那么容易關(guān)上。
“我要見塵歸，我要見他！”他無理取鬧，這還是頭一次。學(xué)著那些無賴動(dòng)了手，推搡著就要進(jìn)去。
“師哥，讓他進(jìn)來吧，別傷了和氣。”
“塵歸，你進(jìn)去，別理他！”重重地推了一把，那少爺踉蹌倒在地上。
這么弱不禁風(fēng)，還敢來醉花街！
秋筱桐當(dāng)初為了戲練的把式，如今倒是派上用場了，一拳又一拳打下，把他當(dāng)成當(dāng)初練武的木樁。
陸浮林是個(gè)讀書人，百無一用是書生。
沒有出聲，不求饒，不叫疼，用手捂著腦袋，任他打任他踢。
“你走不走！”
“不走，我要見他！”
“不識好歹！”
繼續(xù)砸下拳頭，他要讓他認(rèn)輸，讓他斷了這個(gè)念想！
誰也不許再靠近秋塵歸了，管他是哪家的公子。
“師哥，別打了，別打了！”
秋塵歸終于坐不住了，沖了出來，拉住秋筱桐，用自己的身子護(hù)住他。他的長發(fā)落在他的臉上，癢絲絲的，撥人心弦。
“塵歸，你還想重蹈覆轍嗎！那樣的苦，吃一遍也就夠了！”
“三少爺他……他與他們不同！”
他心虛的看了一眼陸浮林，他也不知道自己說得對還是不對。
希望是這樣吧。
“我是為了你好！翠云樓的那件事，你都忘了嗎！”
他不語，面容忽然蒼白。必然是忘不了的，那樣的屈辱。
“師哥，你別管了，三少爺不會害我的。”
秋筱桐眼神中交錯(cuò)著復(fù)雜的情緒，他咬咬牙，還想落下拳頭，可到底放棄了。
“塵歸，你好自為之！”轉(zhuǎn)身離去，不想再管他的閑事。
他扶他起來，冷清的月光下也能看見他臉上的烏紫。
“這可怎好……”他觸碰了一下，疼得他一陣顫抖。
“沒事。”
他安慰他。
他褪去了戲服，換了一身男人穿的長衫，頭發(fā)散在肩上，半遮了臉。不像是個(gè)女子了，可是仍舊是“媚氣”的。
他喜歡的，正是他的這一份“媚氣”，與其說喜歡，不如說向往。
“三少爺，以后不要來這里了，這里臟亂，不是你該來的。”
“我來找你。”
卻也不知見到他該說些什么。
這一會兒更覺得自己嘴笨了，平日里讀的書都哪兒去了！
“看見你就好了，我走了。”
他起身有點(diǎn)困難，秋塵歸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一直走到醉花街的盡頭。
“三少爺，我就送你到這里了。”
“就到這里嗎？”
不能多送一會兒嗎？他以為可以與他相處的更久一點(diǎn)。
“我怕師哥又生氣。”
他歉意地鞠了一躬，趕緊地轉(zhuǎn)身回去了。
他消失在迷霧間，化作了剪影。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他心里有故人，那故人只給他留了傷痕。
他怕了，這樣虛假的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