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邁等人將蘇軾、蘇過送到江邊,一家人含淚道別。
蘇軾拍了下蘇邁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維康,長兄如父,以后爹不在了,你就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一應事務都交給你照料了……”
說完雙目通紅地看向蘇過,“叔黨,等我死后,你把我葬到儋州去投奔維康吧。你們兄弟倆想在惠州生活就留在惠州,不想在惠州就去常州找仲豫……”
他又看向蘇過身邊的掩面哭泣的范煙霏,自責道,“霏兒,是爹對不起你,讓你們夫妻二人聚少離多。”
范煙霏泣不成聲:“叔黨侍奉爹爹是他應該的,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我身為兒媳卻不能在您身邊侍奉,是我的不孝。”
“何來不孝?你出身名門,卻被我連累,常年累月生活艱辛……我真的對不起你的祖父啊!”
“爹爹說哪兒的話,兒媳嫁入蘇家就是蘇家的人。我們一家人榮辱與共,福禍同擔,何來連累之理?”
船夫準備就緒,等了許久也不見蘇軾、蘇過上船,對其喊道:“官人,時候不早了,出發吧!”
蘇軾看著哭成一片的兒子、兒媳、孫子們,維持許久的堅強徹底土崩瓦解。
他淚眼婆娑地看著大家:“此次一別,今生無緣再見,大家務必照顧好自己……我……”說到此,他再也說不下去,情緒徹底崩潰,放聲痛哭起來。人生最難過的事情莫過于生離死別,一家人相擁而泣,許久才依依惜別。
五月。
蘇軾一路西行抵達梧州。由于朝廷下詔突然,蘇軾、蘇轍兄弟二人無法提前通信,不知對方身在何處,蘇軾不敢耽誤行程,只得一邊趕路,一邊沿途打探著弟弟的消息。好在上天垂憐,蘇軾來到梧州后終于打探到蘇轍的行蹤,此時對方尚在藤州。
他當即寫下《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一詩,派人快馬加鞭追逐而去,希望能追上蘇轍,兄弟二人結伴共赴雷州。
沒多久,蘇轍得知蘇軾從梧州趕來,當即帶領史萱苒和蘇遠一家從藤州出發,朝梧州奔去。
五月十一日。
兄弟兩家在梧州與藤州之間的道路上重逢,兄弟倆含淚相擁,感慨萬千。道旁有家賣湯餅的小店,大家要了碗湯餅果腹。
蘇轍初來乍到,還不適應這里艱苦的生活環境。他夾起湯餅送入口中,只覺口感極差,難以下咽,再一看蘇軾竟然狼吞虎咽地吃著。蘇軾見弟弟面色愁苦、食不下咽,道:“你還打算細細地咀嚼嗎?”
蘇轍從這一碗簡單的湯餅中就能猜想到蘇軾這些年在嶺南生活何其艱苦。
他看了眼另一張桌子旁和蘇遠坐在一起的蘇過正在大快朵頤,不禁感慨兄長二十多歲名聞天下、衣食無憂,而兄長的兒子同年的年紀卻嘗盡了人間苦楚,真是世事無常啊!
他看著清湯寡水的湯餅,長嘆一聲,想著這里不像中原腹地到處都是食店,此時不吃飽下一頓不知何時再吃,果腹要緊,再難吃也得吃,于是極不情愿地拿起筷子,囫圇吞棗地吃了起來。
吃飽后,蘇軾等人一路南下,前往雷州。由于不忍離別,兄弟倆硬生生將藤州與雷州之間的路走了二十多天。
六月初五,蘇軾等人抵達雷州地界。雷州知州張逢帶領本州官吏出城熱情接見蘇軾、蘇轍等人,并與其結伴同行。
六月初六,張逢將蘇軾等人安頓在監司行衙,并設宴款待大家。蘇軾見弟弟有張逢照應總算放下心來。然而張逢熱情招待兄弟二人的一系列舉動被廣西路經略安撫司走馬承受段諷得知,他很快將此事上報朝廷。
六月十日。
蘇轍、蘇遠將蘇軾、蘇過送到海邊,蘇軾痔瘡發作,疼痛難忍,只得在海邊暫住一夜,明日再行。夜晚,蘇軾趴在床上因病痔痛苦呻|吟著,蘇轍見狀誦讀陶淵明的詩《止酒》,勸兄長戒酒。
蘇軾點頭答應,并作詩《和陶止酒》贈之。看到兄長病痛的模樣,蘇轍夜不能寐,整宿坐在床邊陪伴著。
六月十一日。
蘇軾等人站在海邊,海風襲面,蘇軾遙望茫茫無際的大海,不由感傷兄弟倆年事已高,此次一別即是永遠。“子由,能有你為弟,此生足以!我不求別的,只求你我能夠生生世世為兄弟!”
“我也是!”蘇轍抱住蘇軾,用力地拍了幾下對方的背,“儋州條件艱苦,兄長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蘇軾點點頭,道:“你也是,雷州夏日酷暑難耐,你初來乍到,一定要多加注意。”
兄弟二人不停地囑咐著對方,就是不愿道別。過了許久,在船夫的催促下,兩人只得含淚訣別。蘇轍、蘇遠目送蘇軾、蘇過登船后,看著船只揚帆起航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視野中也不愿離去。
海面波濤洶涌,蘇軾坐在被海浪吹打劇烈晃動的船艙中,透過窗戶遙望著茫茫大海,感慨道:“本以為惠州就是我此生的終點,沒想到有生之年竟會前往遠在天涯海角的海島。”
蘇過道:“不知島上是何光景,我們會過上怎樣的生活?”
“誰知道呢,聽天由命吧!”
海南島隸屬于廣南西路,下設瓊州、朱崖軍、昌化軍(儋州)、萬安軍四州。
數日后。
蘇軾、蘇過在瓊州登陸。瓊州通判黃宣義聞訊前來迎接,蘇軾開心不已。他開心的不僅是因為有人迎接,更是因為瓊州有黃宣義照應就可以通過他給蘇轍、蘇邁等人寄信、寄物了。
蘇軾環視四周天水無際之景,凄然傷感道:“何時才能離開此島啊?”
轉念一想,天地在積水之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之中。萬物皆在島上,難道還有生下來不在島上的人嗎?顯然沒有。
如此一想,他不免釋然,剛才的傷心一掃而空,繼續隨遇而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