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八月初七。
船只已駛入贛江流域,江面水流湍急,一望無際,江風呼嘯,不停地吹打著風帆。驟雨初歇,蘇軾、蘇過出了船艙,來到船頭,感受長風相助、揚帆疾馳的暢快之感。蘇過看著水面不時出現的鱗形波紋,對蘇軾說道:“爹,你有沒有感覺這片水域和咱們之前遇到的都不太一樣。”
蘇軾這些年四處奔波,乘船無數,憑經驗揣測道:“可能有暗礁,而且數量還不少。”
蘇過震驚道:“暗礁?那豈不是很危險?”
“那倒不至于。最近雨量充沛,水位上漲,船身上浮不至于碰到礁石,若是旱季出行那就難說了。”
蘇過道:“爹爹為官數任皆為民造福,行善積德,自有神明護佑。”
蘇軾語氣淡然道:“都是分內之事罷了。”父子倆席地而坐,吹著江風閑聊起來。過了許久,王朝云帶著小惠、小善走了過來,笑道:“船艙里悶得很,你們倆倒挺會納涼。”
蘇軾拍了下身旁的地面,道:“剛下過雨,艙里悶,來,坐這兒看看江景。”
王朝云正要坐下,突然船身猛地一晃,險些摔倒,被身旁的蘇軾一把抓住。蘇過站起身來,急忙跑到船幫處向下望著,擔憂道:“不會撞到暗礁了吧?”
蘇軾走上前去看了下,道:“可能是蹭住暗礁了。”
負責押送蘇軾的差役們也紛紛趴在船幫處緊張地探頭觀望。
此處水流湍急,江上怪石出沒,江下暗潮洶涌,看起來十分兇險。呼嘯的江風吹打著鼓起的帆腹,船只乘風疾行,在湍急江水的沖擊下不時晃動。蘇軾下意識地護著王朝云,讓大家離船幫遠一點,以免被顛下去。蘇軾對王朝云道:“你先回船艙,我去問一下船家情況。”
“我也去!”蘇過自告奮勇。
蘇軾點點頭,看著王朝云在小惠、小善的攙扶下回了船艙后,和蘇過一同來到船夫身邊。船夫正在駕船,見蘇軾、蘇過朝這邊走來,吆喝道:“外面危險,兩位官人快回船艙。”
蘇軾走到船夫身邊,問道:“船家,此處水流為何如此湍急?”
船夫道:“快到惶恐灘了。”
蘇軾半開玩笑道:“惶恐灘?這名字起得應景,想來起名之人當時心生惶恐就隨意起了這個名字。”他說完又拉回正題,一本正經地問道,“剛才船身晃了幾下,不會撞到暗礁了吧。”
船夫道:“可能蹭住了吧。不過別擔心,這艘船常年往來于十八灘,船底做了加固,小小剮蹭不礙事的。”
“何為十八灘?”
船夫解釋道:“贛江有桃園灘、白澗灘等十八道險灘,水中怪石、暗礁無數,其中以惶恐灘最為艱險難行,每年在此傾覆的船只不計其數。”
蘇過看向蘇軾,道:“爹,你剛才的猜測是對的,果然下面很多暗礁。”
蘇軾繼續對船夫道:“既然是十八道險灘,那我們過了多少道了?”
船夫道:“現在是第十七道。”
蘇過震驚道:“已經過了十七道了!除了明顯感覺到水流愈發湍急,水面上不時有怪石出沒,其他地方也沒覺得有多險啊。”
船夫道:“那是因為最近雨水多,水位上漲,所以船身不容易觸礁,要是旱季行船可危險多了。”
蘇過再度看下蘇軾,震驚道:“又被爹說中了。”
轉念一想,蘇軾大半生在外任職,赴任之路游歷了半個國家,而近幾年擔任的浙江西路兵馬鈐轄兼杭州知州、淮南東路兵馬鈐轄兼揚州知州、河北西路安撫使兼馬步軍都總管兼定州知州都需要兼管數州,時常行船游走于管轄之地,對水路熟悉也是情理之中。
蘇過想到此豁然開朗,隨即又對父親半生漂泊感到了一絲辛酸與無奈。
船只終于進入了惶恐灘,船身的劇烈晃動讓蘇軾等人心中惴惴不安,大家坐于艙中祈禱順利度過險灘。過了許久,船身逐漸平穩下來,此時天上下起了絲絲細雨,蘇軾和蘇過冒雨走出船艙,江風卷著水汽襲來。兩人來到船幫附近看著江面水流漸平,似乎過了危險地帶,不由松了口氣。
兩人來到船夫身邊,蘇軾問道:“惶恐灘渡過了?”
船夫笑道:“渡過了。”
蘇軾不由松了口氣,突然詩興大發,看著滔滔江水吟誦道:“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灘頭一葉身。山憶喜歡勞遠夢,地名惶恐泣孤臣。長風送客添帆腹,積雨浮舟減石鱗。便合與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
蘇過笑道:“爹爹又開始了。”說完對船夫道,“抵達惠州之前還有險灘嗎?”
“沒了,不過去惠州你們要翻越大庾嶺。過嶺之路茂林叢生,荊棘難行,最重要的是煙瘴之氣繚繞,像你們這種從北方來的估計很難適應。”船夫看了眼蘇軾,“官人年齡大,路上可得悠著點走。”
蘇軾道:“多謝船家關心,我會小心的。”說完和蘇過走到船頭,看著前方一望無際的江面感慨道,“前路渺渺,不知何時才能抵達惠州,到了惠州不知又是怎樣一番光景?”
蘇過安慰道:“爹常說,既來之,則安之。也許那里沒有傳說中的那么差,是另一片世外桃源呢?”他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心中不免傷感。如果真是世外桃源,為什么那么多流放過來的人鮮有活著北歸?事已至此,也只有這樣安慰自己,博得心中片刻安寧吧。
蘇軾笑道:“姑且這么認為吧。也不知道子由、維康、仲豫他們現在怎么樣了?”
此時,蘇過、蘇迨正在常州宜興重建家園,而蘇轍又被貶官,正帶領蘇遜一家前往筠州,讓蘇遲、蘇適兩家去潁州生活。
上個月,三省官員上書抗議,認為朝廷對呂大防、劉摯、蘇轍等人的貶謫太輕,要求再貶,于是在蘇軾從建昌軍司馬貶為寧元軍節度副使時,呂大防等人也再度遭到了貶謫。
朝廷下詔,知隨州、降授右正議大夫呂大防守本官,行秘書監,分司南京,郢州居住;知廣州、降授左朝議大夫劉摯守本官,試光祿卿,分司南京,蘄州居住;知袁州、降授左朝議大夫蘇轍守本官,試少府監,分司南京,筠州居住;梁燾提舉靈仙觀,鄂州居住;劉安世管勾玉隆觀,南安軍居住。大家成了閑官,分居各地,遠離朝政。
與此同時,臺諫官們上書彈劾范純仁、韓維黨附司馬光,長期縱容群兇,詆毀譏訕先帝,擾亂國家法度,而范純仁更是首建棄地之議,滋養邊患,請求朝廷對二人予以降罪。然而宋哲宗對此無動于衷,于是章惇親自出面請求責罰范純仁和韓維。
宋哲宗解釋道:“范卿持議公平,不是他們的朋黨,只是不肯為了朕留在朝廷罷了。”
章惇道:“不肯留,就是朋黨!請官家對其予以責罰!”
宋哲宗思慮片刻后勉為其難地同意了章惇的請求,將范純仁貶官。韓維因為已經致仕,特賜不予追究。
生者已處理,死者呢?就這么便宜了他們嗎?對于顯然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