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天起,巴丹的眼中再也沒有往常的色彩。
他依然還只是個孩子,可是現在看到他的人,沒有一個會覺得他依舊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阿隱的小跟屁蟲,山隱的小娃娃。
巴丹的眼神變得很深,有的時候他會看向一個地方,陷入沉思當中,那個時候的他,會流露出不屬于一個孩童的神情。
阿隱始終沒有對他說些什么,即便她無數次地很想開導他,可是她也知道有些傷痛,除了時間,誰都無法撫平。
她心中總隱隱約約有一種預感,可能留給她和巴丹一起成長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巴丹連著頹廢了幾日,往后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精神了起來,也絕口不提自己阿媽的事情,精神頭十足,天天纏著索赤將軍的部下一起學習騎射,而且和以往玩耍樣子的學習不太一樣,現在他學習的時候,幾乎是使了十足的吃奶力氣。
有的時候,阿隱會悄悄地躲在騎射場的遠處看著他們。
她能夠看到巴丹的臉上流下了一滴又一滴碩大的汗滴,那些汗順著他的鬢角,從頭發里滲出來,然后在臉上匯聚成小溪流一樣,緊接著便滴落在地上。
巴丹樂此不疲,索赤將軍的部下也樂于教導他,不僅因為阿隱的阿喜是一匹天下難得的駿馬,更是因為他們也都有所耳聞巴丹經歷了怎樣的過去。
一起馳騁撒放的爽快里,這些哥哥叔叔們對巴丹的愛惜里不是同情,而是對他成長為一個熱血男兒的佩服和尊重。
看著他瘋狂的訓練,阿隱最后還是決定不干涉。
起碼這樣,他以后能有自保的能力。
阿隱不知道自己當初做出的決定是好是壞,可是現在看著巴丹一天一天不停磨練自己,她心中也覺得有些安慰,就當自己再怎樣想要守著族人,也不能夠時時護巴丹周全,既然如此,那讓他自己成長才是最好的。
日子過得很快,沒過多久,就到了丹澤繼位的日子。
繼位前夕,普贊寢宮。
普贊已經說過,等到明日丹澤成功繼位之后,他便要去法王殿,不再留在宮中。
按理來說,丹澤今晚是不應該來找普贊的,可是他心中也知道,既然父王已經決定去法王殿,可能倆人以后見面的時間會少很多,再加上他心中始終有一個地方還擁有著一絲最柔軟的期待。所以他現在,隨著即位時間的臨近,總會在心里猜測,會不會普贊還能夠把他當做一個孩子,以父親而非君王的身份,給他一兩句叮嚀又或者肺腑之言呢?
當他即將走上這權勢場的時候,是否普贊會給予他一些真誠的忠告?
就當一直告訴自己要死心,相信這王權之間沒有真情實感,可是他心中始終還有一絲微弱的希冀。
就一次。
哪怕就一句話也可以。
只要證明普贊心中有一個地方,是把他當膝下小兒的,那便夠了。
阿隱身上有些突如其來的變化震撼了他,也讓他知道其實很多事情,包括情感,也是可以瞬間就改變的。
他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
普贊正看著膝上的經文,一旁的侍衛已經向他通報丹澤求見,他沒有拒絕,只是微微擺了擺手,示意領丹澤進來。
丹澤在進門之后,便看見普贊并沒有抬頭看他,于是并在一旁候著,靜靜地看著普贊看書,中午的陽光把氣氛勾勒的剛剛好,他能夠看見普贊的頭上,已經有了一些白發,兩鬢也顯得有些斑白,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從一個威嚴的君王,變成了一個有些蒼老的男人,時間的威力,真的不容小覷。
等過了許久,普贊才抬起頭看向他,眼神里似乎千回萬轉了許多事情,終是暗了下去,然后說到,“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了?!?p> 丹澤連忙點頭,然后便說道:“兒臣已經和親衛還有暗衛接洽過了。”
其實他的心里還有一個疑問。
既然普贊早已在都城扎不讓布局有這么強悍的勢力,那無處不在的暗衛可以說是君王的眼睛,能夠看到每一處角落,那么為什么,就沒有發現當初喜宴上他假扮將軍回來?
“父王,我有一件事情想問?!钡舍j釀著,該怎么把話說出來,普贊抬頭看他,幾乎沒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直說?!?p> 丹澤想了很久,還是問道:“竟然暗衛是您的眼睛,那為什么,還有您不知道的事情呢?”
普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說到,“所有的暗衛都是我的眼睛,但有些事情,是暗衛沒有資格查到的,而有些事情……我只有一雙眼睛,一雙耳朵。”
聽見他這一番話,丹澤忽地感覺,自己內心最卑微的,在近幾日又緩慢升起的那一絲希冀,被徹底粉碎了。
他不蠢,能夠明白這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的事情,暗衛也不足以看到,拉達克王原本就和古格王是同宗,而且他們在發展過程中,雖然古格王國以富庶著稱,但是拉達克王也擁有著強大的底蘊,他們可以規避暗衛的眼睛,躲過普贊的調查。
而至于自己的些許舉動,很大的可能不是被不會知道,只是不想。
那些暗衛在當時都被普贊安排到了城中盯著躁動不安的北元使者,盯著四面八方鄰國的暗哨,盯著央金家族在都城里的生意,盯著幾位武將府邸的動靜,等等等等。卻沒有人盯梢過他,當然,自己馬上便是古格的王,暗衛的頭子也許沒有對自己說實話,但也有可能在普贊看來,他不過就是一個不足一提的小王子,不值得關注。
普贊只有一雙眼睛,一雙耳朵,所以不是每一件事,都值得被他知道。
也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他上心。
現在普贊甩手不干,一心向佛,去了法王殿之后留給丹澤的,確實是一堆爛攤子?,F在的局面變得有些微妙又緊張,雖然拉達克王國暫時已經不能構成威脅,但城內在押的拉達克暗哨多達數十人,次仁的身影更是多次在邊境出現,普贊也和丹澤商量過,暫時拿不準拉達克的意圖。而因為阿隱這件事情,他們不止得罪了云南的梁王,甚至連北元的蒙古都已經無法交好。
只是兩方勢力正處于戰事吃緊的狀態,而古格天高皇帝遠,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暫時,一時半會兒應該是不會有什么憂慮了。
其實,普贊對他已經夠好了,事到如今也算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但這并非是一位父親對兒子的推心置腹,只不過是一位即將下位的君王,對新任君王的回答罷了。
或者臣服。
普贊終于意識到自己老了。
同時,丹澤也終于意識到自己長大了,他終于無法躲避地卷進了權勢漩渦的最核心處。
當初攀登雪山時,想要成為這天地間的王的雄心壯志,忽然在此刻生出了一絲絲猶豫。
他聽老人說過,每一個可怕的臺風,都是山神的詛咒,而臺風的風眼,卻穩定不變。他原本就處于權勢漩渦當中,如果不能成為穩定不變的風眼,那么只能在一次次的旋轉鐘粉身碎骨。
他能嗎?
成長為不變的風眼?
這問題,丹澤也不知道答案。